从柳家辞别出来,回程的马车上,望舒一直沉默着,眉宇间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凝重。
外祖母关于东平王府的一席话,如同在她心头压了一块巨石。
在这扬州地界,她一个林如海的庶妹,虽有夫家诰命,但夫家是远在北地的武将门第,想要打通权贵关节,谈何容易?身份实在不够看。
嫂子贾敏在时,尚能凭借公府千金侯府夫人的身份为她引荐一二,如今斯人已逝,连个牵线搭桥的人都寻不到。
原身记忆中那些所谓“闺蜜”,多是趋炎附势之辈,只知捧高踩低,竟连一个能说说体己话、合谋共事的都没有。
药铺里来往的官家女眷、富商夫人倒是不少,可她们大多讳疾忌医,巴不得无人知晓她们的身份行踪,这条人脉,同样难以明面动用。
贾家水深,若要合作,得防着被咬,还有以后的倾覆,且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她努力回忆着原着中与贾府相关联、或许能在扬州说上话的人物线索,思绪纷乱如麻。
王煜见母亲神色沉郁,乖巧地没有打扰,只小声央求想去和赵猛同骑大马。
望舒心绪不宁,便点头应允,嘱咐赵猛小心看护。
马车行至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口,远处骤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喝与奔跑声。
“抓住他们!”
“别让这伙贼人跑了!”
“快,堵住巷口!”
嘈杂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凌乱的脚步声。
不等车内人反应过来,四五条黑影已如惊弓之鸟,仓皇地从斜刺里冲出,直扑马车而来。
他们神色凶狠,衣衫带血,显然已是穷途末路。
“护住夫人!”
抚剑厉喝一声,身形如电,已从马背上跃下,稳稳落在车前。
另外两名随行护卫也瞬间拔出佩刀,一左一右护住车厢两侧。
然而,这伙亡命之徒显然并非寻常毛贼,身手极为矫健狠辣。
其中三人悍不畏死地缠上了抚剑与两名护卫,刀光剑影,金铁交鸣之声瞬间炸响,竟一时将他们死死绊住。
“大胆贼子,此乃林御史府上车驾,还不速速退去!”
车夫吓得面无人色,仍强撑着颤抖的声音高喊,试图以势压人。
话音未落,最后一名脱出战团的贼人已无声扑到车前,他目光扫过装饰朴素的马车。
眼中凶光一闪,竟不管不顾,挥起手中钢刀,猛地向车厢顶部劈去。
木质车顶应声而裂,木屑纷飞。
那贼人探手便欲抓向车内之人,意图挟持人质。
后面追兵的脚步声已清晰可闻。
电光火石之间,谁都未曾料到,一个纤细的身影竟猛地从望舒身侧扑出,不管不顾地挡在了她的身前。
利刃入肉的闷响,听得人头皮发麻。
“汀雁!”
望舒失声惊呼,眼睁睁看着那柄染血的钢刀刺穿了小丫鬟单薄的肩胛,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她青色的比甲。
她心中悲恸,急怒攻心,目光疾扫,欲寻趁手之物与贼人拼命。
那行凶的贼人显然也没料到这娇怯怯的小丫鬟竟有如此胆魄,动作不由得一滞。
就在他愣神的刹那,身受重创的汀雁竟咬紧牙关,双手死死抓住了他握刀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抠进他的皮肉里,让他一时无法将刀拔出。
“找死!”贼人又惊又怒,正欲发力。
“贼子敢尔!”一声暴喝如惊雷,赵猛来了。
他听到前方动静不对,将王煜往安全处一放,已如猛虎下山般疾冲而至,手中腰刀带着凌厉的破空声,狠狠斩向那贼人的后背。
刀光闪过,血光迸溅。
那贼人惨叫一声,被赵猛势大力沉的一刀劈飞出去,重重摔落在吓瘫在地的车夫脚边,抽搐两下,便不再动弹。
局势瞬间逆转。
剩余三名贼人见同伙毙命,领头又被擒,顿时慌了手脚,很快便被抚剑与护卫联手制服。
此时,大队气喘吁吁的衙差才赶到现场,见此情景,连忙上前锁拿犯人。
望舒顾不上其他,立刻撕开车上备用内衫,手法娴熟地为汀雁进行紧急压迫止血。
小姑娘脸色惨白如纸,额上冷汗涔涔,却硬是咬着唇没哼一声。
“快,回府。”
望舒声音有些颤,吩咐刚买了新马车赶回来的赵猛。
原有的马车已毁,无法再用。
她又指派一名护卫留下,协助衙差处理后续事宜,并务必问清这伙贼人的来历。
王煜小脸煞白,显然被这血腥场面惊住了。
望舒强自镇定,将他揽入怀中安抚,心中却是后怕不已。
回到宅邸,望舒立刻命人将汀雁小心安置回房。
抚剑已迅速取来药箱,并请来了卢先生。
望舒亲自为汀雁清理伤口,卢先生仔细查看了伤势,重新消毒、上药、包扎。
所幸赵猛来得及时,刀锋未伤及要害,但创口极深,失血不少,需得好生将养。
整个过程,汀雁始终紧咬牙关,未曾呼痛,也未掉一滴眼泪。
望舒看着她强忍痛楚却依旧清澈坚定的眼神,心中又是疼惜又是感激。
这平日里活泼伶俐的小丫头,竟在生死关头爆发出如此惊人的勇气和忠诚。
事后,抚剑与赵猛满面愧色地跪在望舒面前请罪。
“属下护卫不力,未能护得夫人周全,请夫人责罚。”
抚剑声音温冷,却带着深深的自责。
她恨自己当时被贼人缠住,未能第一时间护在望舒身前。
赵猛更是懊悔不迭:“夫人,都怪属下离得太远。若属下一直在车前,绝不容那贼子近身,属下甘受任何处罚。”
连王煜也红着眼眶道:“娘,都是煜儿的错,若不是煜儿贪玩要去骑马,赵护卫就不会离开马车旁边……”
望舒看着面前请罪的两大一小,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她并未苛责,此事虽有护卫疏忽之处,但贼人凶悍突然,也非全然是他们之过。
她扶起抚剑和赵猛,又摸了摸儿子的头,温声道:“此事不必过于自责,日后加倍小心便是。当务之急,是照顾好汀雁。”
她当即下令,拨了两名细心的小丫鬟专门照料汀雁起居,又安排了两个稳妥的婆子轮流在门外听候差遣,烧水、递物、传话。
汀雁伤势沉重,极易引发高热,必须有人日夜看护。
“这孩子是为我受的伤,绝不能出半点差池。”望舒语气强硬。
同时,她将原本负责处理杂务的汀荷、汀雨调到身边近身伺候。
汀雁此番重伤,即便日后痊愈,肩膀也不能再受力做重活,精细侍候的差事怕是也难以胜任了。
望舒心中已有了打算,待她伤好,便好好培养,让她学着做个内院管事。
这丫头有忠心,有胆色,值得托付。
傍晚时分,前往衙门的护卫回来禀报。
那四个贼人竟是京城大理寺通缉的要犯,犯下的是连扬州府衙都不便细说的大案,正被四处追捕。
衙门表示会据实上报此次擒获之功,或有嘉奖。
同时提醒,这伙贼人可能尚有同党流窜在外,叮嘱望舒近日需多加小心,加强护卫。
刚理清这桩祸事的首尾,林如海派来询问情况的人便到了。
听闻妹妹路上遇险,林如海焦急万分,立刻派人前来探视,并传话若有任何需要,尽管开口。
望舒心中温暖,回复来人道自己并无大碍,只是受了些惊吓,丫鬟为护主受了伤,今日天色已晚,便不劳动兄长过来了,明日再叙。
直至深夜,望舒亲自去查看了汀雁的情况,见她伤口处理得当,并未发热,呼吸也平稳下来,这才略略放心。
她再三叮嘱守夜的丫鬟婆子,若汀雁有任何不适,务必立刻叫醒她。
又私下吩咐了值夜的汀荷若有事一定要叫醒自己,而对心思细密的汀苇提醒道务必警醒,王煜今日受了惊吓,也要多加留意。
抚剑坚持要为望舒值夜,却被望舒断然拒绝。
“你如今的身份虽是我的丫鬟,但卢先生既已认回你,你便是正经的官家小姐,岂能真让你做这些守夜之事?
回去好生歇着,明日还有正事。”
她将抚剑“轰”了出去,语气不容置疑。
独自躺在榻上,望舒思绪万千。
汀雁的忠勇让她感动,也更觉肩上责任重大。
若能设法助卢先生恢复身份,他御医世家的背景和人脉,无疑是极大的助力。
然而宫闱旧事,水深莫测,稍有不慎便是灭顶之灾,眼下还远不是触碰的时机。
她强迫自己收敛心神,思考明日兄长过来需商议的要事。
黛玉的信必须回,还要精心挑选些东西送过去,绝不能让贾府上下看轻了黛玉,以为林家无人、无势。
这口气,无论如何也要为侄女争上一争。
想着想着,倦意渐渐袭来。
望舒在沉入梦乡前,脑海中最后萦绕的念头便是:定要让黛玉在贾府,活得更有底气些……
翌日,林如海来得极早,面色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
商议定文嬷嬷午间过来复诊并一同用饭后,他便急着询问昨日遇险的细节。
得知望舒无恙,汀雁伤势稳定,才松了口气。
林承璋也跟了来,小家伙倒是记挂着表哥,自发地跑去寻王煜,还带了小玩意说是给表哥“压惊”。
打发了孩子们,望舒将兄长请进书房,屏退左右,郑重提起黛玉之事。
“不知玉儿给兄长的信有没有提到什么要紧之事?”
林如海脸上掠过一丝痛色与无奈:“信里都是些报喜不报忧之事,估计是怕我病体,不忍我担心吧。”
望舒轻叹,“她提过想归家却被外祖母落泪拦下之事吗?我总想着,她在那府里,虽有老太太疼爱,终究是客居,难免有诸多不便与委屈。”
林如海声音有些低,“还是我这做父亲的无能,隔得远,许多事鞭长莫及。”
“我想多给黛玉送些东西过去。”望舒抬头看向兄长,送东西得走兄长的路子。
“我这也只能多送些书画笔墨,衣食上我不擅此道,府中又无女性长辈。”
“兄长,”望舒温声道,“荣国公府何等富贵眼亮?我们送去的东西,绝不能寒酸,堕了玉儿的声势。”
“我打算挑几匹上好的素雅妆花罗,请外祖母亲手绣上些清雅暗纹,给玉儿裁几身新衣。
再从我带来的皮货里,选一件顶好的貂皮褂子一并送去,她身子弱,冬日里最是需要。”
林如海沉吟道:
“衣物皮裘,你安排便是。
我这边,倒是有些御赐的笔墨纸砚,还有几幅不错的古画,可以挑些花团锦簇、寓意吉祥的送去,让她也好拿来分赠姐妹兄弟,全了礼数。
至于御赐之物……”
他眼中闪过亮光,“我挑一两样不打眼却代表圣恩的让她留着,有此物在,贾府中人行事总会多些顾忌。”
望舒眼睛一亮:“兄长此计甚好,御赐之物,等闲人不敢动,正好给玉儿撑腰。”
她心思缜密,接着道:
“我们两边备好的东西,最好一同装箱送过去。
晚上飞鸽传书给玉儿时,附上详细的礼单,并明确告诉她,哪些是可送人的,哪些务必自己留着。
我担心,随货物同去的书信,未必能原封不动地到她手中。”
林如海颔首,眼中露出赞许之色:
“还是小妹思虑周全。我这就去写信,将其中关窍细细写明。你晚上便让信鸽带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