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桌后侧的墙面有一处暗格,暗格门与墙体纹理浑然一体,若非知晓机关之人,绝难察觉。
卫凌然细细察看,发现暗格门并未损毁,甚至整个嗣真阁都没有人为破坏的痕迹,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檀香、纸张与尘土的陈旧气息,一切陈设都是旧时模样,除了墙角、房梁多出的蜘蛛网。
“看起来,好像没人来过。”魏骁语气有些庆幸,丹药房的事情,已经刺激到卫凌然了,他不希望嗣真阁再出意外,卫凌然坚挺了一路没死,总不能刚回到师门,就被气死吧。
卫凌然盯着暗格机关,内心却无法安然,因为他突然想起了程天鹤,及程天鹤的师父秘术师!
“魏骁,你把我放下来。”卫凌然道。
“既然此处完好无恙,那我们就回丹药房吧,找找看是否有能救你的药……”
“魏骁!”
卫凌然打断他:“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总得进去看一看,才能真正的安下心。”
“行,你看吧,但你要保证做个情绪稳定的人,现如今,万事都没有你自己的性命重要,明白?”
魏骁看似粗犷耿直,却是个粗中有细的人,一番喋喋不休的嘱咐,听得卫凌然十分感动,“你这般待我,不枉我为你费心一场啊。”
“费心?”魏骁把人放下来,一脸疑惑,“费啥心?我好端端的,啥也不缺啊。”
卫凌然看着他笑,“难道谢兄没打算扔掉你,让你出去自立门户吗?”
魏骁惊愕,“你……你怎么知道的?”
卫凌然道:“你甭管我如何知晓,你只要知道,我为你跟谢兄说情了,谢兄看在我这个死人的份儿上,会考虑留下你的。”
“呃,那万一……”魏骁惊讶之余,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万一你走了狗屎运,得救了,死不了了,我怎么办?”
卫凌然:“……”
魏骁摸着下巴,眉头越皱越深,“公子铁石心肠,你对公子来说也没有特别重要,不过就是一个食客罢了,若是死了,公子重诺,兴许真的会留下我。若是没死……”
“若是没死,你就亲自动手送我一程?”卫凌然没好气的黑了俊脸。
魏骁嘴角一抽,表情甚是窘迫,“怎,怎么可能呢?我就是随便开个玩笑,活跃下气氛罢了。”
卫凌然又无语又失笑,“魏骁,你可真是个缺心眼的主儿,我要是谢兄,我也不想要你了。”
魏骁顿急,“别,别呀,我很想留在公子身边尽孝,给公子养老送终的。”
卫凌然哼笑,“你想给谢骋送终?”
“对啊!”
“你还是歇了这份心思吧!”
“为什么?”
“……算了,你没有慧根,说了也白说。”
卫凌然不再搭理魏骁,他心想,魏骁这小子,比他还狠,遽然想赖谢骋一辈子,还得谢骋反过来给魏骁养老送终。
不过,幸亏他要死了,不然他也舍不得放开谢骋的大腿。
卫凌然操控机关,打开暗阁的门,搭着墙壁走了进去。
魏骁陷在原地纠结了半晌,却始终想不出原因,待回过神儿,卫凌然已经走远了,他连忙跟了上去,搀住卫凌然的手臂。
通过一段两丈长的甬道,两人来到一间密室,此地才是真正存放青阳观历代祖师的修行札记、道法传承谱系、门内戒律秘典、祖师手书丹方、秘传符箓图谱、丹道火候诀、符箓绘制秘法等典籍的地方。
卫凌然快速扫视一圈,从表面上看,每个架子、阁台都码放的整整齐齐的,似乎没人动过。
但有了前车之鉴,卫凌然岂敢大意,他一本一本的检查,指使魏骁帮忙清点登记,再与原来的书单做对照。
可惜,卫凌然的身体支撑不了太久,便虚弱的昏睡过去了。
魏骁安顿好卫凌然,唤来两名缇骑帮忙核查,因为数量庞大,种类繁杂,三人足足忙到月上中天,才记录完毕。
卫凌然是在丹药房的床榻上醒来的,魏骁换掉了受潮发霉的褥子,连同被子、枕头,全部买了新的。
“来,先吃饭。”魏骁端了碗容易消化的茴香牛肉小馄饨,还洒上了卫凌然喜欢吃的小葱花。
卫凌然抬了抬手,却是无力,他无奈地扯了个笑容,“不想吃。”
魏骁舀起一颗馄饨,送到卫凌然嘴边,“甭矫情,快点儿吃,省得你饿死了,还污蔑是我故意弄死你,以便让公子守信留下我。这个黑锅,我可不背。”
这般嘴硬心软的魏骁,可爱的令卫凌然舒展了眉眼,他吃下馄饨,道:“魏骁,这一路,有你陪着我,照顾我,为我送终,操办后事,我很高兴。”
魏骁一听,反倒不好意思了,“你说这些干什么?我们一起生活多年,说是家人也不为过。那,那我为家人做点事儿,不是应该的吗?”
卫凌然垂落的眸子,被馄饨的热气沾湿了眼睑,他吸了吸鼻子,嗓音低哑了许多,“不说了,馄饨味道不错,我还要吃。”
魏骁继续喂饭,待到整碗馄饨见了底,他搁下碗,拿来清点好的书单,“我登记完成了,你看看,是否有缺漏。”
卫凌然细细看完,脸色又冷又沉,“缺了一本青阳观封存的秘法禁术!”
“禁术?什么样的禁术?”魏骁立刻问道。
卫凌然摇了摇头,“我没看过内容,师父不让我看,但我偷偷看过它的封面,知道它叫《青阳禁玄经》。”
魏骁道:“会不会是你师父拿走了?”
“应该不是师父,师父好多年没回来了,而且师父说过,《青阳禁玄经》只能封存在青阳观嗣真阁,不能见天日。”
卫凌然心里涌上浓浓的不安感,“《青阳禁玄经》失窃,若是落到了心术不正之人手中,天下怕是要大乱!”
魏骁大惊,“何以见得?不过就是一本书而已,岂能撼动江山社稷?”
卫凌然攥拳,指骨不断泛白,情绪是难以抑制的激动和焦灼,“何为禁术?定是能炼妖、控妖的邪术!”
魏骁想到了一个可怕的猜测,“难道是祝家?是程天鹤和秘术师偷走了《青阳禁玄经》?”
卫凌然呼吸急促起来,“程天鹤的镇妖符,亦是出自我青阳观,炼丹和偷书的人,定是他们师徒!”
“该死的!”魏骁怒气陡升,“我要传讯给公子,请公子严密提防秘术师,免得着了阴邪小人的道儿!”
卫凌然恨恨地捶了下腿,“可惜我自顾不暇,大限将至,无法亲手终结这场罪恶了!”
原以为,他们可能是青阳观的佞徒,现下看来,或许只是一对为祸青阳观的宵小之徒!
魏骁听得悲愤又难过,他揽上卫凌然的肩膀,安慰道:“你别急,玄真道人应该在这两日就能赶回来,兴许他会有救你的法子呢?即便没有,玄真道人作为一观之主,定不会放任秘术师为非作歹,祸乱天下的!”
卫凌然深深吐息,“那我再撑一撑?”
“对!”魏骁双拳举在身前,用力一抻,“我看好你!”
……
京都。
皇城,元和宫。
谢骋没教夏元帝失望,于晚膳前入了宫。
他想得是,他毕竟快走了,待处置完与祝家勾联的官员,铲除秘术师,他便卸职,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安居,再不问政事。
所以,他与夏元帝多见一面是一面吧,满足夏元帝的期待。
夏元帝十分欣喜,吩咐御膳房做的膳食,几乎全是按照谢骋的口味准备的,且提早传下话,今夜不准任何宫妃、臣子、皇子皇女前来打扰。
席间,福喜侍候夏元帝,夏元帝却时不时的给谢骋夹菜、盛汤,谢骋话少,也似习惯了夏元帝的殷勤照顾,表现的很是平淡,未有丝毫诚惶诚恐,跪谢天恩。
夏元帝也不觉冷清或尴尬,眉眼间不见了帝王威仪,整个人都透着难得的愉悦、快意和松弛。
福喜惊得频频变脸,他可从未见过天子这般模样!
这情形,哪里像是君臣?分明像是父子家宴,而夏元帝扮演的是儿子,且是爱戴父亲、与父亲感情甚笃的大孝子!
膳后,夏元帝又命福喜摆了棋局,拉着谢骋连下三局,皆连败北,却还兴致不减,亦未不悦。
“陛下今晚不用批折子吗?”
谢骋朝外看了眼天色,按照夏元帝往日的勤奋和习惯,这个时辰,应该在处理政事。
夏元帝随口回道:“朕白日加班加点,已经把折子全部批完了。谢卿,你应该也不忙吧?应该可以陪朕多待会儿吧?”
看到夏元帝清亮的暗含期待的眼眸,谢骋顿了下,道:“晚些时候,臣得外出巡街,寻找树妖。”
夏元帝颔首,“行,那我们抓紧时间再来几局。”说罢,又亲自为谢骋斟茶,且吩咐福喜,“把这个茶叶包上两斤,送去谢卿府上。”
他注意到,谢骋喝第一碗茶时,眼神里透出了喜欢的意思。
“是。”福喜躬身应下。
但是,发现谢骋稳坐钓鱼台,未有谢恩的意思,福喜有点儿替夏元帝不平,有意说道:“这是刚刚进贡上来的极品金瓜贡茶,陛下也只得了三斤,谢掌印有口福了!”
“多嘴!”夏元帝倏然生怒,“滚下去自己领罚,不必入殿侍候了!”
福喜受惊,连忙伏身跪地道:“奴才知罪,求陛下息怒!”
夏元帝怒气不减,还要再说什么,谢骋抬手按住了夏元帝的臂膀,道:“陛下言重了。”说完,侧目看向福喜,示意道:“公公下去准备茶叶吧,明日送到本官府上。”
“是,奴才告退!”福喜满头大汗,如蒙大赦般的退下了。
没了外人,谢骋松了手,微微一叹:“气大伤身,没必要。”
夏元帝眉头紧蹙,情绪不佳,“朕不想谢卿误会,以为朕是在施恩于谢卿。”
谢骋突然笑了下,“你觉得,我这把年纪了,还有看不穿的事情?”
夏元帝瞠目!
“谢卿你……你变了,你遽然对朕笑了!”
谢骋无言,默了一瞬,问道:“我以前没对陛下笑过吗?”
夏元帝立刻摇头,语气十分笃定,“谢卿严肃至极,几乎从未有过笑脸。”
闻言,谢骋暗暗猜想,是否因为最近被魏骁、卫凌然和祝宁连番气多了,所以总能被气笑?
夏元帝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满脸稀奇、惊讶,“谢卿,你这趟金陵之行,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人,或什么事儿?朕总感觉谢卿的性情变化了不少。”
谢骋脑中忽地闪过祝宁的脸庞,他下意识的避开了夏元帝探究的视线,不动声色的转移了话题:“陛下罚皇后祈福七日,可是因为臣?”
夏元帝立马正襟危坐,道:“不是。树妖作乱,百姓罹难,皇后身为一国之母,理应代朕祈福,护佑天下。”
谢骋盯着夏元帝看了几秒钟,神色略显无奈,“愈之,陶家所为,不过是情理之中的事,你莫要为了顾虑我,而伤了夫妻情份。”
谢骋好多年没有唤过夏元帝的名字了,这一声“愈之”,听得夏元帝眼眶发红,如鲠在喉,“不瞒公子,皇后痴心妄想,竟欲请旨,将陶妙妙赐婚给公子为妻,我便是顾念夫妻情份,才寻了个由头,将皇后打发了出去,免得她不知所谓,闹到公子面前,给公子添堵。”
这个内情,谢骋确实不知,因为他压根儿没想过皇后会生出将侄女嫁给他的心思,他惊愣了片刻,才缓缓回神儿,“难怪陛下会派出影卫盯着将军府。但只怕皇后愚钝,并不明白陛下的警告。”
夏元帝忙道:“公子放心,此事愈之一力解决,定不让陶家再去烦扰公子。”
谢骋点了点头。
这时,殿外突然想起太监的声音:“启禀皇上,北镇抚司赵斐求见谢掌印,羁押在诏狱的嫌犯祝宁,于两刻钟前,突然暴毙,请谢掌印示下!”
祝宁死了?
谢骋一惊,豁然起身,未行告退礼,便疾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