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祠堂内。
谢骋和卫凌然待在祝氏列祖列宗的灵位之后,隔着一堵薄墙,二人以绝佳耳力,聆听着外面的动静。
祠堂外院的情形,从他们的谈话中可窥见一二,相较卫凌然如坐针毡般的紧张和担忧,谢骋显得尤为镇定。
哪怕祝宁现今有伤在身,凭祝宁的智商和实力,应付普通人绰绰有余,所以他一直想不通的是,祝宁为何要寻求他和卫凌然的保护。
大族老今日的发难,即便突然,但祝宁亦是提前做足了准备和谋划,如她所言,她从不打无把握的仗。
所以,祝宁希望借他二人的手,替她对付谁?仅仅是风烛残年的大族老吗?
但他手下的人,已经调查过了,祝家七位族老当中,只有四、五、六三位族老会些微末的武功,其他人,都是只通经商之道。
至于那个被大族老扶持的祝四叔,缇骑也是查得十分仔细,连祝宁哪日削了对方的耳朵,都详尽在案,可见根本没有能力与祝宁抗衡。
而从祝宁的表现上看,她早就料到了祝四叔会出场,且视祝四叔为废物,并未放在眼里。
故,谢骋心头的疑窦,至今没有得到答案。
直至,“秘术师”三个字,倏然传入耳中!
谢骋周身的血液,仿若汹涌的浪潮,刹那间,劈头盖脸的袭向他的脑海,凝固了他的意识!
一百年前,残害薛昭的凶手秘术师,竟是五十年前,为祝家炼妖造纸的幕后之人!
“秘术师……”卫凌然双目圆睁,拼命压制着胸口泛起的激动,“谢兄,小家主口中的秘术师,难道就是暗算西北女将军,使得女将军坠入化妖池的秘术师吗?”
谢骋喉咙又干又涩,他用力吞咽唾沫,才挤出嘶哑的音,“应该是。”
“都一百年过去了,此等恶魔,遽然还活着?”卫凌然难以置信。
谢骋垂落的双手,陡地成拳,力道之大,使得骨骼隐隐作响,他低语道:“能炼化妖物的人,还会是普通凡人吗?寿命于秘术师而言,恐怕只是个数字而已。”
“那秘术师岂不也是个老妖物?”卫凌然随口一说,却猛然想到,他的师父玄真道人,也一百多岁了……
但……但玄真道人是仙风道骨,一身正气的正经修道者,绝非狠毒残暴的老妖物!
卫凌然迅速区分了二者,同时也暗下决心,他不能再在谢骋府上做个混吃等死的人了,他要去找师父,要好好清修,争取也能活个百八十岁!
然,卫凌然只顾着自己心理活动,未曾注意到,谢骋听了他的话,眼中浮起了几许异样。
如若有一日,卫凌然知道了谢骋不老不死的秘密,会不会也要憎恶的骂上一句老妖物?
谢骋抿了抿唇角,一时之间,心绪复杂难辩。
外面的争端,还在继续。
可惜,那晚在祭室,祝宁从大族老口中初步得知程天鹤是教授祝家镇妖师的师父,程天鹤的背后,还有一个师父叫秘术师时,薛昭在沉睡,待到后来,薛昭感知到危险,为救祝宁伤了己身之后,再次沉睡,祝宁亦是重伤昏迷,并未有机会同薛昭分享最新消息。
其后,薛昭控制祝宁的身体,为谢骋渡了精气,结束后,二话没说,又入睡了。
所以薛昭尚不知道,她的仇人,时隔百年后,竟然浮出了水面!
祝宁亦不知薛昭与秘术师的恩怨,她只知道,她要将躲藏在祝家背后的恶魔,连同祝家一块连根拔起,要将秘术师碎尸万段,焚烧殆尽!
但她隐藏起了真实的目的。
刀光反射在祝宁如玉般的面庞之上,像是将她的脸分割成了阴阳两面,一半如少女般明媚,一半仿若浸在了深渊里,教人瘆冷,不敢直视。
“祝宁,你究竟想干什么?”
程天鹤心口发紧,他绝不相信祝宁只是出于好奇心,才想要知道秘术师的消息,可看着祝宁提着大刀,刀尖在他的尸体上随意晃动,随时可能扎下去,他便不敢轻举妄动。
祝宁懒懒散散的道:“不干什么,纯粹是好玩儿罢了。”
“我信你个鬼!”程天鹤本性浮躁,到底是被激怒了。
祝宁活动了几下手腕,掂了掂大刀的重量,冷不丁的发出一声喟叹:“好吧,我懒得与你浪费时间,便直说了吧。树妖作乱,《千秋大典》内页皮纸有妖眼现世,祝家已被朝廷列入了怀疑名单,朝不保夕。我们祝家和秘术师合作了五十年,这桩交易要到此为止了,从今往后,祝家不再炼妖造纸,每年分给秘术师的钱财,也不会再继续。我呢,过了一把家主的瘾,也没什么遗憾了,所以这个家主,谁想做,就拿去,只要能满足我的要求即可。”
此言一出,全族大惊!
一直默不作声的五族老情急道:“家主,此危机,难道没有化解之法了吗?我们祝家汲汲营营五十年,在朝中的人脉也不少,家主尚未走动,怎就知道没有转圜的余地?”
“是呀,家主,你到底年少,阅历浅薄,也不认识多少人,不如,我们几个族老进京一趟,四处走动走动,兴许就……”
“不必了!”
祝宁抬手,打断了七族老,面色坚定,不容置喙,“我说过了,祝家的历史,将在我祝宁手上改写!谁若不服,便夺了家主印鉴,新立祝家门户罢!”
一众老头儿面面相觑,至此才恍然明白,祝宁如此决绝,显然是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拯救祝家,所以才放任外人入庄,主动留下金陵府衙的仵作,允许他们随意进入镜墟山,去天坑挖尸!
“所以,还等什么?马上新换家主!”程天鹤趁机鼓动,“我们祝家纸,必须是天下第一纸,流芳百世!”
但,祝宁耐心耗尽,不会再给他们齐心对抗她的机会,她猛地一刀,砍在了尸体的腰上,在血溅出来的一刹,笑声四起:“想换家主?可以啊,但必须按我的规矩来,否则,我把程先生剁成碎肉,将他的骨头一块块剔除出来,扔在街上,喂狗!”
祝宁的狠辣无情,绝非口头说说而已,她是真下得了狠手!
听到外头杂乱的惊呼声,卫凌然呼吸一滞,不由自主的捏紧了拳头,悄声问谢骋,“小家主为什么要用程先生的尸体来威胁大族老?就算大族老和程先生有利益关系,但人已经死了,没有价值了啊。”
“所以,究竟是为什么呢?”谢骋亦是不得其解,莫名地,他脑中划过梦里的场景,两张脸,在同一个人身上反复跳跃……
卫凌然没有得到答案,又见谢骋有些走神的样子,不禁伸手拉了拉谢骋的衣袖,“谢兄,你在想什么?你说,如若大族老不答应,小家主真的会碎尸吗?她本性应该不是这个样子呀……”
谢骋喉结滚动,“那幅关于献祭的壁画,你还记得吗?”
“嗯,我记得,有个女童……”
卫凌然的话音,突地戛然而止。
他下意识的摇头,眼中闪烁着不可思议,与不愿相信的惶然。
谢骋没有多言,他挪动身子,透过灵位的缝隙,望向祠堂外院。
程天鹤眼睛似充了血般的红,他看着自己惨不忍睹的躯体,难以名状的酸了鼻子,若他的魂魄也死了,全然不知死后之事便也罢了,可现如今,让他眼睁睁的看着尸身非但没有入土为安,还要被凌虐至此,他如何能忍?
尤其是,祝宁接下来,又补充了一句:“我这个人,最讲诚信了,大族老一天不同意,我便虐尸一天,但我耐心又十分有限,最多三日……”
“祝宁!”
程天鹤犹如寒风中的枯木,抖得厉害,“做人留一线!你这般行事,便不怕秘术师找你报仇吗?”
“哈哈哈……”
祝宁感觉自己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她张狂无谓的笑声,肆意回荡在天地间,“我不是正在找秘术师吗?如若大族老实在不想交易,我也不勉强,待我杀了大族老,再将程先生的尸体挂在祝家大门上曝晒,我不相信秘术师听到消息会无动于衷!”
程天鹤眼神骇人,“你一个姑娘家,怎恁地残忍?祝宁,你会不得好死的!”
祝宁笑累了,刀尖一挑,将尸体撑了起来,在程天鹤紧张的目光下,她挑唇,冷嘲道:“身为姑娘,就不能残忍吗?那么请问,将祝家的女童献祭给树妖,就不残忍吗?”
包括程天鹤在内,所有人都是一震!
这是祝宁第一次提起献祭,因为祝宁便是被献祭的女童之一,所以在祝宁上任后,族人和族老们都很避讳在祝宁面前讨论这件事,且将这项重要的工作,直接分派给了祝四叔,不经过祝宁。
掌心卸了力,尸体重又摔在地上。
祝宁似笑非笑,“祝家造纸五十年,牺牲了五十个被献祭的女童!抽取女童阴血,日夜浇灌桑树与楮树,将其炼化为妖,再以树妖之皮为原料造纸,禁锢妖灵于纸中,以此造出质地绝佳却沾满血腥的顶级纸张,为祝家牟取冠绝天下的美名和数不清的源源不断的财富!除了死去的女童,每一个祝家人都从中得到了泼天的富贵,‘残忍’二字,不应当是你们的写照吗?”
“血月夜,禁锢在化妖池的桑树妖、楮树妖,借血月力量,冲破禁制,屠戮金陵百姓,残杀我祝家三十六口,尔等为何不说树妖残忍?不对,你们炼妖,逃脱你们掌控的妖,反过来再杀了你们,这应该叫一报还一报,咎由自取?那么,人心、妖性,究竟哪个更残忍啊?”
妖祸案的真相,昭然若揭!
谢骋眼神凛冽骇人,抓着墙壁的大手,不断收紧,骨节泛出白色!
原来,这才是全貌!
卫凌然脸色发白,喃喃轻语:“没想到祝家的人,竟是披着人皮的妖怪!他们,比妖怪更可怕!”
祝家的恶事,人人心如明镜,但享受了好处的人,是懂得闭嘴的。所以这些年来,没有人会将此事公开摆在台面上,更不会出言评判对与错。
祝宁是第一个!
显然,祝宁疯了,她坐视祝家危机不理,她想杀大族老,与亲族公然撕破脸,她是想叛出祝家!
如此,祝家上下,是不可能容得下她的!
二族老当即开口道:“大族老,程先生虽与你交好,但事态有变,该舍弃便舍弃吧,程先生已经往生,留下的不过是具皮囊而已,相信程先生不会怪你的。”
程天鹤阖了阖目,确实,他若一直在意肉身,便会被祝宁死死拿捏,掣肘于人,倒不如壮士断腕吧!
于是,程天鹤移开视线,不再关注尸体,脸色阴鸷且决绝,“祝宁,你不必当家主了,立刻滚进祠堂跪上三天三夜,向列祖列宗忏悔!否则,今日我等倾祝家全族之力,也要将你处死,敬告祖宗!”
祝宁杏眸睁了睁,语气中带着难以置信,“跪祖宗?忏悔?呵,他们也配?”
“你大逆不道……”
“老东西,闭嘴吧!”
祝宁直接叫停,用下巴指了指尸体,意有所指,“大族老这么维护祝家的祖宗,不知道程家的祖宗会不会掀了棺材板啊?”
程天鹤一凛,双眼渐渐弥漫起惊恐之色,祝宁知道他夺舍了大族老,知道他还活着!
难怪,祝宁会散播他的丑闻,以凌虐尸体威胁他!
没想到这个贱人,妖力竟然如此强大!
一念至此,程天鹤双手一挥,大声喝令护卫:“祝宁叛变,要颠覆祝家,置祝家所有人于死地!在场护卫听令,立刻杀了祝宁!”
卫凌然大惊,“不好,小家主有危险,我们快去帮她!”
谢骋眉峰紧蹙,有条不紊的吩咐道:“凌然,你马上出去找魏骁,让他带人进来,守住祠堂所有进出口!”
“好!”卫凌然扭头就走。
谢骋深知,卫凌然武功一般,此地没有妖怪,卫凌然与人打斗,反而危险重重,所以他支开了卫凌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