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娘的目光死死盯住几面上那迅速蒸发、只剩淡淡水痕的字迹,仿佛要将那两个字烙进眼底。
室内落针可闻,唯有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轻微可辨。
几息之后,她猛地抬眼,目光如冷电般射向张周,那层一直笼罩着她的疏离与试探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锐利的审度。
“好。”一个字,干脆利落,掷地有声。
她不再多言,转身走向内侧一面看似毫无缝隙的粉墙,只见她手指在几处不起眼的雕花处或轻或重地按了几下,机括发出极轻微的“咔哒”声,一块墙板悄然向内滑开,露出一个暗格。
她从暗格中取出一卷薄如蝉翼、却明显泛着旧色的绢帛,并未立刻交出,而是握在手中,眸子看向张周,最后确认道:
“这名录不全,且每一个名字背后,都可能连着索命的钩锁,大人确定要接手这个烫手山芋?一旦翻开,便再无退路。”
她的眼神锐利,仿佛要看到张周灵魂深处去。
张周没有丝毫犹豫,伸手直接取过那卷绢帛,指尖触及那微凉柔韧的材质,仿佛已能感受到其上千钧的重量与血腥气。
“退路?”他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从踏入灵州地界那刻起,本官就没想过要什么退路。”
他手腕一抖,绢帛应声展开一角,密密麻麻的墨色小字和朱砂印记瞬间撞入眼帘,那是一个个冰冷的名字和他们戛然而止的命运注脚,他的目光快速扫过几行,瞳孔骤然收缩,即便早有预料,其上的内容依旧触目惊心。
他猛地合上绢帛,将其紧紧攥在手中,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再抬头时,他眼中所有情绪已被压下,只剩下一片沉静的决然。他对着青娘,极郑重地一拱手。
“姑娘今日之功,他日天子案前,必有公断,此地某不宜久留,告辞。”
说罢,他毫不犹豫地转身,步伐迅疾却沉稳,径直向外走去,那卷薄薄的绢帛贴在他的胸前,仿佛一块灼热的炭,又似一面坚硬的盾。
暗香依旧,雅室重归寂静。
青娘望着他迅速消失在廊道尽头的背影,覆面的轻纱微微一动,最终,只是发出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张周的身影迅速消失在三道楼曲折的回廊深处,如同水滴汇入暗流。
然而,他方才与青娘密室会面的短暂时刻,并未真正瞒过所有眼睛。就在后院更高处,一座飞檐的阴影之下,一道几乎与黛色瓦片融为一体的黑影悄无声息地动了。
那是一个穿着夜行衣的探子,身形瘦削,动作轻捷如狸猫。他清晰地看到了老鸨引人、少女接引、乃至最后张周手持一卷绢帛匆匆离去的一幕。虽然听不清密室内的交谈,但“寒酸商人”能直入青娘密室并带走东西,本身就已极不寻常。
探子眼中精光一闪,不再迟疑,他如同壁虎般沿着檐角滑下,落地无声,旋即身形一展,如鬼魅般蹿上邻近的屋顶,远远缀上了张周那辆正驶向城中落脚处的简陋马车,他的跟踪技巧极为高明,始终保持在视野极限的距离,利用街巷行人车辆作为掩护,如同附骨之疽。
与此同时,三道楼另一侧的暗巷中,另一名负责接应的探子见状,立刻转身,如同离弦之箭般向灵州刺史府的方向疾奔而去,他必须尽快将“有可疑人物接触青娘并带走密件”的消息,传递给真正的主人。
风雨,已然被惊动,正从四面八方悄然合围而来,张周手握那名录,仿佛握着一道催命符,驶向未知的凶险。
而这些悄然发生的追踪与报信,前方的张周似乎毫无察觉,马车依旧不紧不慢地行驶在灵州城的街道上,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辘辘声。
车厢内,张周借着从车窗缝隙透入的微弱天光,再次快速展看了那卷绢帛。越是细看,他眉头锁得越紧。
名录上的名字、时间、地点、死状……勾勒出一张庞大而黑暗的网,其指向性已然超出了一般的地方吏治腐败,隐隐透出更令人心惊的阴谋气息。
他小心翼翼地将绢帛贴身收好,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指尖下意识地叩击着膝头,脑中飞速盘算着下一步行动,原定的落脚点恐怕已不安全,必须立刻改变计划。
他倾身向前,压低声音对车帘外的侍从吩咐:“不回客栈了,直接出城,去城西二十里的废弃山神庙。”
侍从在外低声应了一句“是”,马车的方向悄然改变,拐入了一条更为僻静的小巷,试图甩开可能的眼线,朝着西门方向加速驶去。
然而,车顶上方,那道如影随形的黑影,也随着马车的转向,悄无声息地改变了追踪路线。
马车在僻静巷陌中疾行,试图借着地形摆脱追踪。但车顶那道黑影却如附骨之疽,始终如影随形,轻盈地在屋脊墙垣间腾挪跳跃,速度竟丝毫不逊于奔马。
就在马车即将冲出巷口,拐入通往西门的主干道时——
前方巷口突然闪出两名做寻常百姓打扮的汉子,看似无意,却恰好堵住了去路,几乎同时,后方也有脚步声急促逼近!
车夫猛地勒紧缰绳,骏马嘶鸣着人立而起,车厢剧烈颠簸。
“有埋伏!”车外的侍从惊怒交加,锵啷一声拔刀出鞘,护在车厢门前。
车顶的黑影也不再隐藏,发出一声短促尖利的唿哨!
霎时间,两侧低矮的院墙上,“唰唰唰”立起七八条身影,皆着紧身黑衣,面蒙黑布,手中强弓劲弩已然张开,冰冷的箭镞在昏暗的天光下闪烁着致命的寒芒,齐齐对准了下方那辆已成瓮中之鳖的马车!
杀气瞬间弥漫开来,将这条窄巷彻底封死。
前后左右,退路皆无。
张周在车厢内稳住身形,脸色凝重如水,他透过车窗缝隙,快速扫过四周那些冰冷的箭矢和黑衣人毫无感情的眼睛。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手无声地按上了腰间,那里,藏着一柄软剑,以及……那卷要命的绢帛。
他趁着那群人还未上前的间隙,扯过桌上的烛台将绢帛贴上,绢帛瞬间化为灰烬。
既然都找上他了,那他便来会会这幕后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