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屋里投下斑驳的光点。
顾砚深醒来时,屋子里已经有了动静。他穿上衣服走出卧室,便看到一幅让他动作微顿的景象。
小小的房间里,昨天还堆得像座小山的土鸡蛋、布鞋等谢礼,此刻已经被林晚意分门别类地收拾妥当。桌子上,她正摊开他昨晚给的一沓钱和票,拿着一根碳棒,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嘴里还念念有词。
“……五十斤粗粮是基础,红糖能买到最好,这个月得省着点用。棉布要五尺,得给……嗯,提前准备着。”
她神情专注,眉眼间带着一种精打细算的鲜活气,阳光落在她白瓷般的侧脸上,绒毛清晰可见。这个原本空荡冷清的屋子,因为她的存在,一夜之间就充满了人间烟火。
顾砚深没有出声打扰,视线越过她,看向院子。院子一角,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用破木板和荆条搭起来的简易鸡窝,何大姐送的那只老母鸡正昂首挺胸地在里面踱步,时不时“咯咯哒”地叫唤一声,平添了几分生机。
林晚意察觉到身后的视线,回过头,正对上他深沉的目光。她扬起手中的纸,冲他一笑:“醒啦?快去洗漱,窝头马上就好。正好,这是我写的单子,你今天去团里,顺便看看能不能买到。”
顾砚深走过去,接过那张纸。
纸上是娟秀的字迹,写得清清楚楚:
粗粮:五十斤。
红糖:一斤(若有)。
棉布:五尺。
肥皂:两块。
……
条理分明,一目了然。
“这棉布……”顾砚深看着这一条,有些不解。
“哦,这个啊,”林晚意从简易的厨房里端出两个热气腾腾的窝头,走过来递给他,声音里带着几分理所当然的俏皮,“当然是给咱们未来的孩子提前准备做小衣裳的呀。你总不希望到时候手忙脚乱吧?”
“咱们的……孩子?”
这几个字从她嘴里轻飘飘地吐出来,砸在顾砚深耳朵里,却重若千斤。他伸出手去接窝头的动作,明显僵了一下。
在他宽厚粗粝的大手接过窝头的瞬间,指腹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她温润柔软的指尖。
那触感,轻微,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顺着他的手臂窜了上来,让他半边身子都有些发麻。
他飞快地拿过窝头,收回手,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比平时更低沉:“……知道了。”
“路上小心。”林晚意像是全然未觉他的异样,只嘱咐了一句,便转身继续去收拾东西了。
顾砚深握着那两个尚有余温的窝头,在原地站了两秒,才转身迈开长腿。
走到院门口,他拿出那张清单,准备折好放进上衣口袋。
就在他手指即将合上纸张的刹那,他的动作停住了。
他的视线,定格在了清单的最末端。
在所有购物条目的下方,空白处,用烧过的碳棒画了一个小小的、有些歪歪扭扭的笑脸,那笑脸咧着嘴,眼睛弯弯,像个挂在天上的小太阳。
笑脸旁边,还有一行更小、却依旧秀气逼人的字。
“首长同志,为了我们家的美好未来,辛苦你啦!晚上给你做好吃的作为奖励哦!”
“奖励”两个字,被她刻意画得重了一点,尾巴还俏皮地向上勾起,像一根轻飘飘的羽毛,就这么挠在了他的心尖上。
顾砚深感觉一股热气“轰”地一下,从他的脖颈处直冲头顶。
那抹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他坚毅的下颌线开始蔓延,爬过脸颊,最后将他的整个耳廓都烧得通红。
他攥着清单的手指下意识收紧,纸张被捏出了褶皱。下一秒,他像是被烫到一般,手忙脚乱地将那张“罪证”胡乱折了几下,一把塞进了自己胸前的口袋里,动作快得甚至有些狼狈。
他不再停留,猛地转过身,迈开大步,近乎是同手同脚地朝外走去,背影挺得笔直,步伐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仓促,像是在逃离什么洪水猛兽。
屋门口,林晚意倚着门框,看着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再也忍不住,用手捂住嘴,肩膀克制不住地轻轻颤动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哟,小林妹子,看把你乐的,这是你家顾团长又给你什么好东西了?”
林晚意循声望去,是住在斜对门的钱嫂,正端着个破了口的搪瓷盆,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这钱嫂是院里有名的长舌妇,见不得别人比她好。
林晚意脸上的笑意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客气而疏离的温和。
钱嫂的眼睛滴溜溜地往院里扫,当看到那个崭新的鸡窝和里面的老母鸡时,眼里的酸味几乎要溢出来:“哎呀呀,这日子真是越过越好了。又是鸡又是蛋的,哪像我们这些人家,天天还得为了一口吃的发愁。说到底,还是嫁个好男人顶用,有个当团长的丈夫,就是不一样啊。”
这话明着是羡慕,暗地里却是在说林晚意全靠丈夫,自己没什么本事。
林晚意没生气,反而走了下台阶,迎了上去,声音柔柔的:“钱嫂说得是。我们家砚深在前线为国家流血流汗,我在后方,要是连个家都操持不好,那不是拖他后腿嘛。男人在外顶天立地,我们女人就得把家里的事弄得明明白白,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您说对不对?”
钱嫂被她这番话说得一噎,只能干巴巴地附和:“……对,对。”
“所以啊,我们更要相互帮衬。”林晚意话锋一转,目光落在钱嫂的搪瓷盆里,里面是几块湿漉漉的蜂窝煤。“钱嫂,你这煤是不是淋了雨?我可得提醒你,这改良蜂窝煤,最怕潮。湿了以后,我那方子里的‘百草清尘散’就发挥不了作用了,烧起来还是会有烟,对孩子不好。你得赶紧拿出去,找个太阳地儿晒透了才行。”
她这番话,声音不大,但周围几个竖着耳朵听八卦的军嫂都听见了。
钱嫂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林晚意这一手,实在是高。她不仅没否认自己靠丈夫,反而把这拔高到“军属的责任”层面,让人挑不出错。然后又以“技术指导老师”的身份,当众指出了钱嫂的疏忽,不动声色地提醒了所有人——你们现在能用上安全煤,靠的是谁。
“我……我这就是拿出来晒的!”钱嫂脸上挂不住,扔下一句话,端着盆子灰溜溜地走了。
林晚意看着她的背影,嘴角的弧度重新扬起,只是这次,带了点冷意。
她转身回屋,开始哼着一段没人听过的、轻快的小调,心情似乎比刚才更好了。
而另一边,已经快走到团部的顾砚深,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靠在一棵大树后,左右看了一眼,确定没人注意他,才从口袋里,又把那张被他捏得皱巴巴的清单掏了出来。
他的目光,再一次落在了那个小太阳和那句“给你奖励哦”上面。
清晨的冷风刮在脸上,也吹不散他耳根那灼人的热度。
他抬手,用粗粝的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那个碳棒画的笑脸。
心里,竟然生出了一丝……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