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后勤科的小会议室里。
王政委端坐主位,一张脸黑得像锅底。他的面前,并排摆着两个崭新的小铁炉。后勤科的大小干事们分坐两侧,一个个正襟危坐,大气都不敢喘。
李干事坐在最显眼的位置,手心里的汗把裤子都浸湿了一块,眼皮狂跳,总觉得有大事要发生。
“点火。”
王政委的声音不带任何温度,勤务兵立刻上前,划着两根火柴,同时伸向了两个炉子。
左边的炉子里,是后勤科统一发放的劣质煤块。右边的炉子里,是林晚意手工制作的蜂窝煤。
火焰舔上煤块的瞬间,惊人的一幕发生了。
左边的炉子“呼”地一下,喷出一股浓密呛人的黑烟,带着令人作呕的硫磺味,如同张牙舞爪的恶龙,迅速朝着整个会议室扑来。
“咳咳!咳咳咳!”
离得近的几个干事猝不及防,被呛得眼泪鼻涕直流,狼狈不堪地用手捂住口鼻,椅子往后挪了老远,仿佛在躲避瘟疫。
再看右边的炉子,点燃之后,只有几缕微不可查的青烟一闪而逝。
紧接着,湛蓝色的火苗便从那一个个圆孔中“呼呼”地窜了出来,没有一丝烟尘,没有半点异味,只有一股股纯粹灼人的热浪,蛮横地将周围的寒气驱散,温暖又干净。
一边是毒烟滚滚,熏得人头昏脑涨,如同地狱开了一个小口。
另一边是烈火熊熊,烤得人浑身舒泰,仿佛冬日里的小太阳。
这种无需言说的惨烈对比,像两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所有后勤人员的脸上。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在两个炉子和李干事那张不断变幻的脸上来回扫视。
李干事的脸,在黑烟的缭绕下,先是涨成了猪肝色,然后由红转青,最后在众人鄙夷的注视下,变得惨白一片。
额角的冷汗一颗接一颗地往下滚,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扒光了衣服,扔在冰天雪地里公开处刑。
“李建军,”王政委的声音低沉,却像重锤一下下砸在李干事的心口,“现在,你来给我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李干事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动作过猛,椅子腿和水泥地摩擦发出“嘎——”一声刺耳的尖响。他强行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试图用最擅长的官腔蒙混过关:“报告政委!这……这可能是我们采购的这批煤炭,在运输和储存的过程中,出现了……出现了一点意外的品质波动,是小概率事件……”
“品质波动?”王政委猛地一拍桌子,厚实的木桌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桌上的搪瓷杯都震得跳了起来,“全大院几十户军属,上百口人的健康和安全,在你这里,就是一句轻飘飘的‘品质波动’?”
他霍然起身,指着那个还在不断喷吐毒烟的炉子,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我儿子王宝强,昨天晚上就因为你这该死的‘品质波动’,差点没命!你告诉我,这叫不叫小概率事件?!”
“政委,我……”李干事吓得一哆嗦,腿一软,差点直接跪下去,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会议室那扇本就虚掩的门,被一股大力从外面猛地推开了。
张嫂一手叉腰,一手通红着眼眶,像个即将战斗的母鸡,第一个冲了进来。她身后,李秀娟、刘嫂等一大群军嫂黑压压地涌了进来,将门口堵得水泄不通。甚至连政委的妻子何大姐也赫然在列,她没有哭闹,只是用一种冰冷的,带着恨意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李干事。
“王政委!您可要为我们这些军属做主啊!”张嫂的大嗓门直接穿透了满屋的烟雾,带着哭腔嚷嚷起来,“我家小子咳了一天一夜,脸都咳青了!我们男人在前线拿命保家卫国,我们在后方连一口安生暖和气都喘不上吗?这是要我们的命啊!”
“是啊!这煤根本不是给人烧的!这是喂猪猪都嫌呛的玩意儿!”
“李干事,你家烧的也是这种煤吗?你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
抱着婴儿的刘嫂也走了上来,她怀里的孩子睡得正香,小脸红扑扑的。她指着李干事,声音发颤:“多亏了林妹子匀了我几块好煤,我孩子才能睡个安稳觉!不然,今天躺在卫生队的,可能就是我家孩子了!李干事,你晚上睡得着觉吗?”
一群女人七嘴八舌地哭诉着,控诉着,整个会议室瞬间变成了声讨大会。这股由家属自发形成的舆论压力,像一座无形的大山,死死压在后勤科所有人的头顶。
李干事的一个心腹,眼看情况急转直下,急忙站起来,试图祸水东引,转移矛盾。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阴阳怪气的调调开口:“政委,各位嫂子,大家的心情我们理解。可是……顾团长家的林同志,既然有这么好的煤,为什么不早点拿出来给大家?非要等到出事了才拿?看着大家伙受罪,自己家偷偷用好东西,还拿乔作势地换东西,这……这不是搞资本家那一套吗?思想觉悟是不是也有点问题?”
这话又毒又刁,瞬间把矛头指向了林晚意。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都转向了坐在会议室角落,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的顾砚深。
顾砚深是作为家属代表被要求列席的。
他没有起身,甚至连交叠的双腿都没有放下,只是缓缓抬起头,那双如同雪山顶上孤鹰般的眼睛,穿过缭绕的烟雾,精准地锁定了那个说话的干事。
“我家的东西,”他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股能把人骨头冻裂的寒气,“有问题?”
那个干事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记无形的重拳,张着嘴,喉咙里“咯咯”作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在顾砚深那实质般的注视下,他额头上的冷汗比李干事冒得还多,最后双腿一软,灰溜溜地跌坐回椅子上,再也不敢抬头。
整个会议室,瞬间鸦雀无声,连咳嗽声都停了。
“好!很好!”
王政委在所有人都噤声的时刻,缓缓站了起来。
他绕过会议桌,大步走到屋子中央,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猛地抬起军靴,一脚踹翻了那个还在不断冒着黑烟的劣质煤炉!
“砰——哐当!”
通红的炉子带着滚烫的煤块和火星,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发出一阵刺耳的巨响。
所有人都吓得浑身一震。
王政委指着已经吓得魂飞魄散,瘫坐在地上的李干事,一字一顿,声音如同冬日惊雷。
“李建军!玩忽职守,以次充好,拿全院军属的生命健康当儿戏,性质极其恶劣!”
“我宣布,第一!从现在起,你立即停职!接受纪律调查!”
李干事面如死灰,彻底瘫软了下去。
然而,这还没完。
王政委的目光如同刀子一般,扫过后勤科在场的所有人,每一个被他看到的人都羞愧地低下了头。
“第二!你们,后勤科全体人员!”
他猛地一指门口的方向。
“现在,立刻,马上去顾团长家!向林晚意同志,登门道歉!”
“第三!”他的声音再次拔高,响彻整个楼道,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像是最终的审判,“道歉之后,给我虚心请教这蜂窝煤的制作方法!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是求也好,是学也罢!三天之内,我要让全大院所有军属,家家户户,都用上这种安全煤!”
“谁办不到,就跟李建军一起,给我滚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