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威压并非实体,却比万丈玄冰更沉重,直直贯入我初生的仙魂,要将每一缕神识都冻结、碾碎。河水不再流动,风声骤然死寂,连怀中孩童微弱的呼吸声都仿佛被这无形的力量掐断。整个世界,只剩下那高悬于九天之上、漠然垂视的意志。
司法天神。
他甚至未曾亲临,仅仅是一道跨越仙凡壁垒的意念锁定,便已让我这窃据了仙体、妄动凡心的顽石,魂飞魄散。
胸腔里那颗初生的心脏,不再是跳动,而是疯狂地撞击着肋骨,想要逃离这具即将迎来审判的躯壳。源自神君府万年聆听的本能恐惧,与此刻亲身承受天威的绝望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我的灵识撕裂。
我动不了。连指尖都无法颤动分毫。只能僵立在冰冷的河水中,如同被钉在命运之柱上的囚徒,等待着那早已注定的、来自法则的裁决。
他会如何处置我?
抽去仙骨?我这点微末修为,恐怕连仙骨都尚未凝实。
形神俱灭?如同那些在诛仙台上化作光屑的神魂?
还是……打入轮回,历经那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的十世疾苦?如同瑶姬?
脑海中闪过瑶姬被拖走时那凄绝的眼神,闪过神君判决时冰冷的侧影。原来,“有欲则死”并非一句空泛的告诫,它是悬在所有仙神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利刃。而我,这块本该无知无觉的石头,竟也愚蠢地、主动地将脖颈送到了这利刃之下。
为了什么?为了一个凡间孩童的性命?
值得吗?
这念头刚升起,便被一股更深的悲凉覆盖。到了此刻,我竟还在用神君的尺度衡量“值得”。我这颗石头心,终究是被这凡尘的烟火,熏染出了无法剔除的“私念”。
时间仿佛被拉长,又仿佛凝滞。每一瞬都如同在刀尖上煎熬。
预想中雷霆万钧的惩罚并未立刻降临。
那浩瀚的威压依旧存在,冰冷地笼罩着我,像是在进行最后的审视,又像是在……等待什么。
就在我神魂几乎要在这种极致的压迫下溃散时,一道声音,直接在我识海深处响起。没有通过耳膜,却比任何实际的声响都更清晰,更撼动心神。
那声音,依旧是万年不变的平稳,不带丝毫情绪,却比怒吼更令人胆寒。
“石矶。”
他唤了我的名字。这个由仙官随意赐下、记录在仙册的名字,从他口中说出,仿佛带着法则的重量,将我牢牢钉死在这凡间的河流里。
“私离仙界,妄动灵力,干预凡俗生死——你,可知罪?”
知罪?
我知道他的法条上,我罪无可赦。
可我这颗被凡尘烟火烫过的心,却生不出半分悔意。
我张了张嘴,河水淹没着我的下颌,发出的声音嘶哑微弱,却带着连我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石头的执拗:
“那孩子……无辜。”
识海中,仿佛响起一声极轻极淡的冷哼。并非轻蔑,而是一种“果然如此”的、冰冷的了然。
“凡人生死,自有命数。你以仙力强改,便是扰乱秩序,滋生因果。此乃大忌。”
“神君言……神当无欲。”我几乎是用尽了残存的力气,在识海中回应,“可见死不救……便是无欲吗?便是……公正吗?”
这话问出,连我自己都感到一阵窒息的大胆。我在质疑他,质疑这维系三界的天条。
那笼罩我的威压,骤然增强了一分!如同无形的巨手攥紧了我的神魂,剧痛让我眼前发黑,几乎晕厥。
“冥顽不灵。”
四个字,如同最终的判词。
紧接着,我感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作用在我身上。不是拉扯,不是摧毁,而是……剥离。
我体内那丝微弱的本源灵气,那属于我石头根本、支撑我化形的东西,被那股力量强行从仙魂中抽离、封禁!如同给一件器物贴上了永久的封条。
过程并不漫长,却带来一种源自存在的虚弱与空洞。仿佛我的一部分,最核心的一部分,被硬生生挖走,只留下一个徒有其表的空壳。
灵力尽失。
现在的我,除了这具比凡人稍显坚韧的仙体,与寻常凡人再无区别。甚至,因为失去了灵力源泉,连维持这仙体所需的能量都在缓慢流失,假以时日,或许会真正退化,堕入凡胎。
“念你初犯,尚未酿成大祸,暂留你仙体,封禁灵力,囚于凡间。”那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执行完毕的漠然,“待你何时明悟‘无欲’真谛,何时方可重归仙班。”
“若再妄动凡心,触犯天条——”
话语未尽,但那未尽的威胁,比任何具体的惩罚都更令人心悸。形神俱灭,或许就是最终归宿。
威压如潮水般退去,来得突然,去得也干脆。
天空的铅云似乎松动了一些,远处传来闷雷滚过的余音。河水流淌的声音、岸边孩童们惊恐未定的啜泣声、以及闻讯赶来的人们的喧哗声,重新涌入我的感知。
世界恢复了运转。
只有我,还僵立在河水中,怀里抱着那个昏迷的、呼吸已然平稳的孩童。
身体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的空洞与疼痛。灵力被封禁的感觉,像是突然失明失聪,周遭的一切都变得隔膜而模糊。
天兵没有出现,锁链没有加身。
他只是隔空降下一道意念,便将我这私自下界、妄动凡心的石仙,打回了原形——一个被囚禁在凡间、失去了所有力量的空壳。
这便是司法天神的“公正”吗?不立刻毁灭,却给予更漫长的、在红尘中挣扎煎熬的刑罚。
岸上有人跳下水,七手八脚地将我和那孩童拉了上去。孩童的家人抱着孩子哭天抢地,对我千恩万谢。周围的人群看着我,目光里充满了惊奇、感激,还有对我浑身湿透、脸色惨白狼狈模样的怜悯。
他们不知道,刚刚有一道怎样恐怖的意志降临此地。
他们不知道,他们感谢的这位“恩人”,是一个被天地法则所遗弃、被剥夺了力量的囚徒。
班主也闻讯赶来,看着我的眼神复杂无比,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让人扶我回去休息。
我躺在戏班那简陋帐篷里的硬板床上,望着顶棚漏下的、昏黄跳动的油灯光晕。
体内空荡荡的,再也感受不到一丝灵气的流转。只有凡尘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紧紧包裹着我。
我被囚禁了。
囚在这我曾一度觉得鲜活、真实的凡尘里。
而那座我曾觉得冰冷死寂的司法天神府,那高坐于玄冰神座上的身影,此刻回想起来,却比这凡间的一切,都更加遥远,更加不可触及。
无欲的真谛?
我闭上眼,凡间这短短时日的所见所感,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流转。瑶姬的泪,戏文里的悲欢,账本上的生计,河水中孩童挣扎的手……还有,那名为云逸的书生,莫测的目光。
明悟?
我只怕……永远也明悟不了了。
这颗石头心里,已经烙下了太多,神君不允许存在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