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志抬起头:“这话什么意思?”
算命先生讳莫如深地笑了笑:“这位公子,你们不是一直想知道吗?朝廷明明知道六成的税收不上去,朝廷明明知道今年下河遭了大水,明明往年起码会减免些田赋,为什么偏偏是今年,非要这么强硬地压到底,逼着老百姓把这笔钱交出来?”
白午有些吓到,厉声呵斥:“你这厮!你到底跟了我们多久!为什么……”
周志抬起手,拦住白午剩下的话,只死死盯着那个不知姓名的中年男人,从嘴里挤出一个字:“说。”
“因为他们想要让并亩法卷土重来了,因为赵家那些人在把北川世族杀了之后,他们现在反过来觉得,那套方法可太好了,能够在那么短的时间里面,把那么多田地聚集在自己的名下,这样的办法怎么可以失传呢。”
“为了让并亩法发扬光大,他们必须要把百姓逼到背井离乡变卖土地的程度,这场大水是恰到好处的机会,他们想借着这个机会把自己的手伸过长河,让自己重新成为新的世族。”
“其实,还是十分可惜的。”
那人忽然笑了起来,端着手里的汤饼,笑得有些唏嘘:“上天有时候只会给一次机会,倘若没有把握住,那么便再无可能拥有了。”
“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天下大势便是东边日出西边雨,一山落来一山高啊。”
说罢,那人哈哈笑了一番,又低头吃东西去了。
是夜,王婉翻来覆去睡不着,爬起来看了看睡在身边的郭二娘,对方很快便睁开眼睛,望着坐起来的王婉:“王大人,睡不着吗?”
王婉叹了一口气,撑着下巴:“听了那种话,就是很难睡着唉。”
郭二娘不是个喜欢怪力乱神的人,对算命这种事情也缺乏好感,只皱眉道:“那个人神神叨叨的,不要听他说话,他们说话都是这样古怪。”
王婉把脑袋扎在对方宽厚的肩膀里面:“道理我都懂,但是听了那些话之后,就很难平静下来——其实之前那次也是这样,这个人每次出现,都会说些很让人心里惴惴不安的话。”
郭二娘也坐了起来:“……所以,那些田赋,其实是想要逼迫百姓卖地?”
王婉也坐起来,披了一件衣服在身上:“嗯,大概是这样的。其实之前我就在想,明知道交不上去,明知道不是长久之计,为什么现在非要压这一下,如今看来,一切都可以说得通了。”
两人正在说着话,就听到门口传来敲门的声音,打开门便看见披着大氅的周志和白午。
周志表情透着几分不爽快,站在门口只说了一句:“心烦,睡不着。”
王婉让开一条道:“进来坐坐吧,我也睡不着。”
四个人就这么沉默地围着桌子坐成一圈,天已经渐渐有些凉了,夜里更是露重,嘴边呼出来的热气都已经有了微微的白色。
气氛有些紧张,白午挠了挠脖子,不太自在地扯了扯郭二娘,小声咬耳朵:“什么情况?”
郭二娘微微摇头,目光在周志和王婉之间摇晃:“你少说话。”
“我刚刚想了半天,我似乎明白你那个梦的意思了。”
王婉抬起头,表情也有几分了然。
一种有些诡异的氛围在两人之间流动,许久,王婉先开口了:“我之前以为,他们要的就是田赋,他们要田赋,后面收不上去,他们自然就会收手,等到大地荒芜遍地狼烟,他们自然会自我反思……但是好像,现实不是这样的。”
“他们想要地,想要天下农户成为他们的奴隶。那个曾经把北川世族杀个干干净净的赵家军,如今卷土重来,又成了新的北川世族。”
“我们收不上来,我们越欠越多,我们入不敷出,这些就是他们想要看到的。就是要看到我们最后万般无奈,就是要看到我们管不过来,想要看我们两面难做,最后哪边顾不上,然后他们来接手……”
周志捏着拳头,许久没有说话,最终抬起头:“你想做什么?”
“我不想做什么,君侯,我什么都不想做,海清河晏天下太平,我就是做个农妇也挺开心,大事现在不是这样啊,太平不了了,这样下去,你我都会被那些冉冉升起的新贵,那些早就深谙生存之道的世家积压到再无生存空间的。”
周志沉默了很久,抬眼看着王婉:“你想反?”
“谁想反?我可不想反。”
“那你说这些,做什么?”
王婉怒极反笑起来,周志最后时刻的装傻让她有些鄙夷地皱皱鼻子:“我不反!我才不想反呢!我一个女人,还是得了大司马抬爱的女人,我有什么可反的?老百姓死活关我什么事情?当年我舅舅还为了逼迫我嫁给村里的大户,差点把我饿死呢。他们是死是活,他们有没有地关我什么事情,反正天下还能撑着好些年,大家这么糊糊涂涂过到天下大乱不就好了,反正就是倒了霉,也轮不着我。”
“是啊,轮不着你,也轮不着我。”周志语气也带了点锋芒,甚至大约是因为气急,他连自称的本侯都忘记了,“戾南侯这个爵位,到底还能有点用处呢,本侯回了徽州,虽然说做不成什么大的事业,但是关起门过过安稳日子倒也没什么困难的。”
郭二娘和白午对视一眼,谁也不敢说话。
王婉和周志就这么互相看了许久。
这次,是周志先摇头开口的,也不知道是想通了什么,他声音里面那种试探和尖锐的气势逐渐弱了下去,反倒是透出几分诚恳来:“可是,本侯不甘心。”
“这几年在下河奔走,看着下河百姓那辛苦生活的模样,听着他们对我们的道谢,瞧着他们的脸,我总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应当为他们做点什么似的。”
“不仅仅是为了那些所谓的大义,更多是我的私心。在我的私心里,下河也是我的家乡,我不能允许他们在这里绞尽脑汁横征暴敛,挖空心思把他们本来平静美好的生活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