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谏声、哭求声、甚至带着些许质问意味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
萧辰高踞龙椅之上,玄色的龙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苍白。他听着下方如同潮水般的劝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那些关乎国运、关乎他自身安危的话语,只是过耳清风。
他的指尖,在龙椅扶手上无意识地敲击着,那节奏缓慢而稳定,却透着一股令人心寒的、不容置疑的决绝。
直到劝谏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只剩下一些老臣压抑的啜泣声,萧辰才缓缓抬起眼眸。那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实质,扫过下方每一张或悲痛、或焦急、或恐惧的面孔。
“都说完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石般的质感,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大殿内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萧辰缓缓站起身,玄色龙袍的下摆划过一道冷硬的弧度。
他走到御阶边缘,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满殿臣子,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是众人从未见过的、一种近乎荒芜的平静,以及在那平静之下,汹涌的、足以焚毁一切的偏执。
“你们说,国不可一日无君。”他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可知朕坐在这个位置上,每日每夜,听到的是什么?看到的又是什么?”
他的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又似乎穿透殿宇,望向某个遥远的地方。
“是边境的战报?是朝堂的争斗?不。”他轻轻摇头,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
“朕听到的,是悬崖边的风声,是毒箭穿透血肉的声音!朕看到的,是她坠落时望着朕的眼神!是朕那未出世孩儿……化作的血水!”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中捞出来的冰锥,狠狠扎在众人的心上,也狠狠凌迟着他自己!
那压抑了数月的、濒临崩溃的痛苦与自责,在这平静的叙述下,露出了狰狞的一角,让所有听到的人,都不寒而栗。
“你们告诉朕,”他的目光再次聚焦,变得锐利如刀,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疯狂,
“若找不回她,朕守着这万里江山,坐在这龙椅之上,与一具行尸走肉,又有何分别?!这江山社稷,于朕而言,不过是禁锢朕灵魂的、一座囚笼,不要也罢!”
他猛地一挥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压与一种近乎歇斯底里的执念:
“朕意已决!”
“即日起,朝中一应政务,由庆元帝暂理,内阁辅政!边境军务,由林青澜暂代统帅,一应将领,需全力配合,若有贻误,军法从事!”
他顿了顿,目光最后扫过全场,一字一句,如同誓言,又如同最后的告别,
“朕,要去接朕的皇后——回家!”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迈着坚定而决绝的步伐。
穿过那跪满一地、却再也无法让他停留片刻的臣子,走出太极殿,走向那等待着承载他最后希望的、通往茫茫大海的航船。
留下满殿死寂,与一群面如死灰、仿佛天塌地陷般的朝臣。
三日后,靖朝最精锐的皇家水师舰队,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驶离了津门港。
龙旗在凛冽的海风中猎猎作响,为首的巨大楼船船头,萧辰玄色的身影挺拔如松,却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苍凉。
他望着南方那无边无际的蔚蓝,眼中是疯狂的希冀与深不见底的痛楚。
而在那遥远的海域另一端,慕容翊的船队,正载着名为“无忧”的女子,驶向看似平静安稳的海外基地。
两条航线,两个方向,命运的巨大轮盘,却已开始悄然转动,将那看似已经断裂的丝线,再次缓缓收拢。
……
慕容家的海外基地,坐落在一片被翡翠般群岛环抱的宁静海湾之中。白色的建筑依山而建,错落有致,与碧海蓝天相映成趣,宛如传说中的海外仙境。
初到此地的无忧,立刻被这不同于靖朝北地风光的、充满生机与活力的景象所吸引。
空气中弥漫着花果的清香与海风的微咸,耳边是鸟语啾啾与海浪轻抚沙滩的温柔声响。这里没有巍峨宫墙的压迫感,没有朝堂之上的钩心斗角,更没有那深植于她遗忘记忆中的、令人窒息的血色与痛苦。
在慕容翊无微不至的安排下,无忧住进一栋临海的精致竹楼。推窗便能看见月牙形的洁白沙滩和琉璃般清澈的海水。
慕容翊为她配备最细心的侍女,安排温和的医者继续为她调理身体,他自己更是几乎日日陪伴在她身边,带她熟悉岛上的环境,品尝各种海外奇珍异果,讲述着海上航行的趣闻与各地的风土人情。
无忧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苍白的面颊渐渐有了血色,甚至透出淡淡的红晕。
她开始学着岛上女子的打扮,穿着轻薄的纱裙,赤足踩在细软的沙滩上,任由温暖的海水漫过脚踝。
她会好奇地观察岛民们编织渔网、晾晒海货,甚至会试着用刚刚学会的、还有些生涩的当地语言,与那些面容淳朴、眼神友善的岛民打招呼。
她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亲和力与学习能力,让她很快融入了这片宁静的土地。岛民们喜爱这个美丽、安静、总是带着浅浅笑容的女子,尽管她似乎忘记所有过去,但他们能感受到她内心的纯净与善良。
慕容翊看着她脸上日渐增多的、发自内心的轻松笑容,看着她眼中那如同被泉水洗过的清澈与宁静,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满足与……一丝隐秘的不安。
他精心为她编织的这个世界,看似完美无瑕,但他知道,有些东西,是刻在灵魂深处的,无法被彻底抹去。
无忧享受着阳光,享受着海风,享受着慕容翊温柔体贴的陪伴。她似乎真的快要成为那个他期望的、“忘却前尘,一世无忧”的女子。
然而,偶尔,在夜深人静之时,或是独自面对那片无垠大海的时候,一种莫名的空茫感会悄然袭上心头。
她的目光,会不由自主地投向东方——那是船队来的方向,也是慕容翊言语中下意识回避的、被称为“故土”的方向。
每当这时,她的心口便会传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悸动,不剧烈,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漾开圈圈她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涟漪。
那感觉,像是失落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又像是在遥远的地方,有什么在隐隐呼唤着她。
一次,她与岛上几个孩童在沙滩上捡贝壳,一个调皮的小男孩拿出一块他在礁石缝里找到的、形状奇特的红色石头,兴奋地比划着说它像一只展翅的大鸟。
无忧接过那块石头,指尖触及其温润表面的瞬间,脑海中竟飞快地闪过一个模糊的、燃烧着火焰的华美鸟形轮廓,伴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既亲切又灼热的感觉,让她微微一怔。
慕容翊送给她一枚雕工极其精美的羊脂玉佩,说是海外巧匠所作,寓意平安。那玉佩触手温凉,质地极佳。
无忧拿着玉佩,却总觉得似乎少了点什么。她潜意识里觉得,玉佩似乎不应该只是这样的温度,也不应该是这样的纹路……
仿佛记忆深处,应该有一块更温暖、雕刻着不同图案的玉佩,与她有着更深的联系……
这些细微的异样,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很快便沉了下去,并未掀起太大的波澜。
无忧将其归咎于自己初愈的身体和空白的记忆带来的错觉。她将对东方那莫名的悸动与脑海中偶尔闪过的碎片,深深埋藏了起来。
这片海外桃源,暂时抚平她身心的创伤,给予了她新生。
但那被强行遗忘的过往,那深沉入骨的爱恨,真的能就此彻底埋葬吗?
那来自东方、潜藏在血脉深处的呼唤,又将在何时,以何种方式,打破这偷来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