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节悄然推移,仿佛只在一夜之间,京师的天空由明朗的青灰转为一种沉郁的铅灰,寒意日甚一日。
秋风骨子里的柔和被剥蚀殆尽,只剩下干冷尖利的本质,刮在脸上,能激起一阵细密的刺痛。树木的枝叶落得差不多了,视野豁然开朗,却也显得天地愈发空旷萧索。
唯有那些耐寒的麻雀,在街巷间扑棱棱地飞窜,发出叽喳的短促鸣叫,为这片天地添上几分慌乱而又真实的生机。
由秋入冬的肃杀天地间,大贞的朝堂,也正悄然酝酿着一场寒潮。
内阁首辅温恕骤失独子,庆昌帝特旨允准其休沐一月,温恕亦以国事艰危、不敢因私废公为由,仅在府中草草料理丧仪,便褪下锦绣官袍,换上一身粗麻素服,强忍悲恸,重返内阁值房。
自此,内阁值房内的灯火,常亮至深夜。
众臣私下交换着复杂的震惊眼色:这位素以孤直着称的忠臣阁老,没想到还是位勤勉王事的楷模。
失敬!失敬啊!
不止朝堂,此事在坊间更是传得沸沸扬扬...
都说温阁老丧子后悲恸不已,乃至咯血,却仍强撑病体,恪尽职守。每逢朝会,必慨然道:“陛下以天下托付臣,臣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闻者无不动容。
坊间议论遂分作两派,一派击节赞叹:“真乃社稷之臣!”另一派则暗自摇头:“亲生骨肉新丧而哀色不显,这心肠...未免也太过刚硬。”
东安门外,保大坊。
此地衙署、府邸、市集混杂,深处的一条清净胡同里,藏着一处两进小院。前门对着京师绸缎行的头号招牌——千丝坊,每日车马不断,正是隐匿行迹的绝妙所在。
院墙隔绝了千丝坊的市声,却隔不绝来自朝堂的暗涌。
傅鸣执起壶,为裕王斟茶,金红色的茶汤中缀着点点金黄桂花,甜暖的香气瞬间扑面而来。
“新窨的桂花红茶,殿下试试,正合这时节。”他缓声道:“温恕急于返朝,除却信了温谨背叛之事,恐另有所图。他近日频频动作,实是暗卫尽失后,亟需构筑新的屏障,以抵御皇后反扑。”
裕王指尖轻抚茶盏,淡淡一笑,目光闲闲掠过庭院,最终落在身旁的摇光身上,“长安,你瞧这处小院可还入眼?我亲自为她挑的,胜在清静,离街市喧阗亦不远。”
言罢,他伸手轻轻覆住摇光的手,摇光回以莞尔一笑。
傅鸣颔首,目光一扫而过:“低调得体,位置亦佳,离花春堂不远,若有缓急,可随时转移。堂中皆是自己人,万无一失。”
裕王指尖轻点那株姿态清绝的梅树,眼底柔情与得意交织:“看这‘玉蝶梅’,其株型天下独一无二。是我特地着人从摇光江南故居移植来的名种。待今冬飞雪,便可共赏‘疏影横斜’之景了。”
摇光眼波温柔地拂过梅树,声线柔和:“那初雪日,妾身便在树下为殿下温一壶酒。”
傅鸣眼底闪过笑意,故意拉长了尾音:“原来殿下今日选在此处,是为向我展示这番良苦用心啊。”他不知不觉间,已学了几分陆青的淘气。
裕王轻转茶盏,唇角微扬:“往日听长安提多了陆姑娘,我也学得如何讨好佳人。”天潢贵胄将“讨好佳人”说得理直气壮,揶揄的是傅鸣,暖的是摇光。
摇光眼波流转,顺着话音向傅鸣浅笑解释:“殿下是顾虑摇光阁因太子之事已惹眼。如今温恕受挫,或可联络赵王,恐其反噬,方令妾身暂避锋芒。”
年轻的皇子眉宇间静若深潭,唇角噙着一丝淡笑:“长安,温恕的动作,你看清了。他正指使党羽,重提太祖立皇孙的旧例,行拥立皇孙之事。”
太祖皇帝曾有旧例,因懿文太子早逝,略过诸子,直接立了皇太孙,称其为“嫡孙承统”。有此先例,温恕今日之举,便占了祖制的高度。
傅鸣指尖轻点桌案,眼中寒光一闪:“他表面拥立皇孙,高举‘立嫡’祖制,强调皇后抚育之功——名为拥立,实为逼反!太子之死,温恕与皇后已是你死我活。如今将皇孙捧上高位,正是要逼得皇后别无选择,只能率先发难。届时,他便能以‘平定叛乱’之名,行斩草除根之实!”
他冷笑道:“更有甚者,他背地里煽动礼部主张立赵王。这一明一暗,正是要搅浑局势,以便他火中取栗。这等驱虎吞狼的毒计,他玩得甚是老辣。”
如今朝堂为立储之事,已势同水火,分为“立孙”与“立长”两派。
立孙派高举“国本之重,在于正统”的大旗,坚称皇孙乃嫡长血脉,名分最正。若舍嫡孙而立庶子,便是悖逆祖制,动摇国本。这顶“舍嫡立庶即为乱纲”的大帽子扣下来,按此逻辑,所有皇子竟都成了‘庶子’,按祖制便都失了资格!
立长派则力主“国赖长君”,面对北虏环伺之危局,唯成年皇子方可镇抚天下。此论虽以国事为重,然其锋芒所向,巧妙地将赵王与其手握重兵的舅父——定远侯绑为一体,在提及“外有强援”的同时,亦不免落下倚仗兵威、胁君逼宫的口实。
一时间,手握皇孙的皇后与倚仗外戚的赵王,竟是互有软肋,彼此制衡。
双方争持不下,庆昌帝乐得清静,直言自己眼花耳鸣,将难题悉数丢给内阁与司礼监:“尔等且议个章程出来。”
“不止。今日听闻,内阁拟借“年末枢密会议,审议明年西北边略及防务预算,需主帅当面陈述”之名,建议父皇召定远侯回京述职,此乃为赵王铺路。”裕王笑意尽收,目光沉凝。“表面是坐山观虎斗,实则,是推皇后一把逼她尽快动作,为赵王清扫最大的障碍。”
“真是条老奸巨猾的老狗,他同时对成国公的西山大营发难,想必是看出来,成国公已与殿下交好。”傅鸣讥笑,“他煽动御史,以吃空饷、贪军费之名弹劾成国公,意在夺营安插己人。自上次合作清剿其党羽后,他这是狗急跳墙了。”
“恐是第一步。”裕王指节轻叩桌面,“成国公在营中旧账颇多。长安,你需提醒他,温恕既已亮剑,他须将自身手尾收拾干净。西山大营,绝不可落于温恕之手。”
傅鸣颔首,目光锐利:“至此,成国公必须做抉择了。”
“皇后一旦被逼到绝路,定然会铤而走险。只要她有所动作,便是授人以柄。届时,陛下为了稳固国本,才有了不容她的由头。而若成国公的态度依旧暧昧不明,陛下为平息局势,牺牲一二重臣,亦是常事。”
是弃后自保,还是与皇后一同孤注一掷,将决定成国公满门的生死荣辱。
裕王眉头紧蹙,看向他:“若成国公不保,西山大营需一位德高望重的新帅。为大局计...能否请魏国公勉为其难,出山执掌?”他指尖无意识敲着桌面,这份不设防的焦虑,也只在傅鸣面前流露。
“我知你父亲多年韬光养晦,从不沾染京营戎务。但若此营落入温恕之手,他与赵王里应外合,我等必将腹背受敌。”
傅鸣静默一瞬,抬眸,声音沉稳:“殿下所虑极是。我需回府,与父亲深谈一次。”
四目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中。
也正因这份自幼一同习武读书结下的莫逆之交,超越了君臣名分,裕王在他面前才会卸下所有防备,二人私下时,裕王从来自称“我”,而非“本王”。此刻,他将这份信任与焦虑,一并坦诚相告。
裕王伸手重拍他肩头,目光沉静地看入他眼中,语带深意:“长安,魏国公府为我所做的一切,这份情谊,重于千钧,我绝不敢忘。”他语气诚挚,如同一位托付生死的挚友,而非一位皇子。
傅鸣反手按住他手臂,微微一笑:“殿下何必言此?您手握宫禁防卫,便是最大的胜算。这一路风雨我们都闯过来了,此次亦然。”
裕王垂眸,一丝无奈的笑意掠过唇角,随即舒展为从容的笑:“对了,今日请你来,也是摇光的意思。”他目光转向身旁始终娴静的摇光。
摇光莞尔:“傅世子,我许久未见沈妹妹与陆妹妹了。此前殿下未寻得妥当之处,我一直深居简出。如今既得安顿,还请您代为传话,请她们得空时,常来坐坐。”
傅鸣颔首,眼底泛起柔和笑意:“好,我定会转告陆青。她也时常挂念你,多次问起你的近况。”
摇光眼含欣喜,她与裕王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笑道:“她二位,是我平生所见最是赤诚可爱的女子。傅世子能得此良缘,实乃天作之合,令人欣羡。”
傅鸣笑了笑,缱绻的目光在腰侧白玉四爪蟠螭佩上一落即抬,复归清明:“亦是我的荣幸。”
裕王目光随之落下,微微前倾:“长安,你这御赐的蟠螭佩上,怎多了道痕?你素日对此佩珍逾性命,行事又极为周密,不应有此疏失。”
傅鸣指尖拂过划痕,扬眉一笑,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暖意:“此乃我与陆青的秘密,殿下恕我...不便相告了。”
裕王唇畔含笑,了然颔首:“看来是你们二人的定情信物。”他目光掠过蟠螭佩,语声温和似自语:“待得来日,我赠你一块新的。”
傅鸣屈指在案上轻轻一叩,清声应道:“臣,谨候殿下赐佩。”
所谓新佩,自是待新君临朝,以新换旧之时。一枚御佩的赐予,象征的便是天子权柄的授予。
裕王笑容微敛,想起一事:“父皇近来圣体欠安,太医院中与温恕或太子有旧者皆已清退,眼下院正一职,父皇点了龚信之,你可知此人如何?”
傅鸣略一沉吟,从容应道:“此人医术精湛,性情沉静,紫雪散之毒便是他率先窥破玄机。其才可堪此任,其人,亦可所用。”
裕王颔首,忽觉一阵带着寒意的风掠过庭阶,抬眸见暮色四合,低声道:“天寒了...许正何时能归?近日言官攻讦甚急,需他坐镇,以定局面。”
傅鸣亦望向窗外渐沉的夜色:“就在这一两日间,想必已至京畿。”
他举盏向裕王微微一敬。
“待许正携查证归来,这局棋,便要另布新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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