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吵闹声,跟着马光明那帮人夹着尾巴溜了的背影,稀稀拉拉的没了。
来看热闹的宾客满肚子都是可以嚼舌根的料,对陈家老太太又多了几分怵头,三三两两的也就走了。
刚才还吵吵嚷嚷的院子,一转眼就剩一地垃圾,还有一股子让人不知道说啥好的尴尬。
陈念瞅着这情况,脑子还是蒙的。
她拉着奶奶的手,走到犄角旮旯里,声音压的贼低。
“奶奶,这到底咋回事?”
“那个李秀莲……她真卖身给咱们家了?”
陈秀英看着孙女那张写满懵圈的脸,脸上的冷硬才散了点,多了几分无奈。
“傻丫头,这年头,哪还有啥真的卖身契。”
“那不过是奶奶设的局,一张糊弄人的纸罢了。”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了点累。
“那个马光明,不是个好东西。他早就盯上咱们厂这块肥肉,总想着塞自己的人进来,捞点油水。”
“他看上李秀莲那丫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在李家村那边,没少又吓又哄。”
“奶奶要是不把事闹大,用这种法子当着大家伙的面把他的脸皮撕下来,他以后只会更过分,像个苍蝇似的,没完没了的盯着咱们。”
陈念听明白了。
奶奶这是杀鸡给猴看,用一场假的婚事,彻底砍断了马光明伸向厂里的爪子,也吓唬住了村里那些想动歪心思的人。
可她心里,还有另一个疙瘩。
“那……那我爹他……”
陈念的声音更低了,“他知道这是假的吗?”
陈秀英没说话了。
她看着院子中间,那个还穿着大红花,却像根木头桩子一样傻站着的儿子,轻轻叹了口气。
“他不知道。”
“奶奶得让他知道,他现在是一家之主,他得有担当,得有护着自己媳妇的种。”
“哪怕这个媳妇,是假的。”
陈念的心里,乱七八糟的。
她看着不远处那个满脸通红,还沉浸在娶了新媳妇的开心跟紧张里的爹,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替他难受。
院子里的戏,是演完了。
可屋里的戏,才刚开场。
李秀莲还穿着那身大红的嫁衣,不自在的坐在炕沿上,头埋的低低的,两只手紧张的绞着衣角。
她不敢看任何人。
陈建国搓着手,在屋里来回走,想说点啥,又不知道该咋开口。
最后,还是陈秀英走了进来,开了口,屋里那股子尴尬劲儿才算散了。
她没看自己儿子,而是直接走到李秀莲跟前,把那张卖身契,当着她的面,撕的粉碎。
然后,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放在李秀莲跟前。
“这里是五十块钱。”
老太太的声音很平静。
“你那五十斤粮食的债,一笔勾销。这钱,你拿着,算是我们陈家,给你今天帮忙演这场戏的谢礼。”
李秀莲猛的抬起头,那双哭的红肿的眼睛里,全是不可思议。
“大娘……这……这使不得……”
“拿着。”
陈秀英的口气里没一点商量的余地。
“你是个好姑娘,也是个可怜人。你公婆那边,我会让铁柱帮你看着点,不会让他们再被人欺负。”
她看着李秀莲,话头一转。
“今天这场戏,你也看见了。那个马光明,不是啥好东西,你以后离他远点。”
“你一个年轻寡妇,顶着这么个名声,日子不好过。我们下河村的厂子,正好缺人手。你要是没地方去,就留下来。”
“我不管你以前咋样,只要你肯踏踏实实的干活,我保你吃穿不愁,还能攒下一份体面的嫁妆。将来,找个本分的老实人嫁了,也算对得起你那死去的男人。”
这番话,说的李秀莲眼泪唰的就下来了。
她扑通就跪地上了,对着陈秀英,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
“大娘!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我……我哪儿也不去了!我就留在厂里!给您当牛做马,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她哭的情真意切,没半点假的。
陈建国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事,心里像被掏空了一块。
他刚娶进门的媳妇,一转眼,就成了厂里的工人。
他这个新郎官,当的有名无实。
晚上,陈念回到自己屋里,看着那封被她揉的皱皱巴巴的电报,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
她知道,奶奶这一手,玩的漂亮。
不仅彻底解决了马光明这个心腹大患,还没费什么劲儿就给厂里收了一个死心塌地的工人。
可她心里,总觉得有点不安。
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阵很轻的脚步声。
陈念推开门,看见爹陈建国,正一个人,默默的往牛棚的方向走。
他的背影在月光底下,拖的老长,看着又孤单又没劲。
陈念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下。
她想了想,转身回了厨房,盛了一碗晚上喜宴剩下的肉,又拿了两个白面馒头,跟了过去。
牛棚里,一股骚臭的牛粪味混着干草的气息。
陈建国正缩在草堆里,就着一盏昏暗的油灯,看着一张黑白照片发呆。
照片上,是一个笑的很甜的年轻女人。
那是他已经过世多年的原配妻子,陈念的亲娘。
“爹。”
陈念的声音,在安静的牛棚里,显得特别清楚。
陈建国吓了一跳,慌忙想把照片藏起来。
“吃饭吧。”
陈念没有看那张照片,只是把手里的碗跟馒头,放在了他跟前的草料上。
陈建国看着碗里那冒着油光的红烧肉,又看了看女儿那张没啥表情的脸,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念念……爹……爹对不起你……”
他一个五十多的汉子,声音竟然带了哭腔。
陈念没说话,只是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父女俩,就这么在臭烘烘的牛棚里,一个默默的流泪,一个静静的坐着。
过了很久,陈建国才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擦了擦眼泪,从怀里,掏出了另一件东西。
那是一本用油布包的严严实实,线装的旧书。
书页泛黄,封面上是四个龙飞凤舞的毛笔字。
《御厨监制》。
“念念,这个……你拿着。”
陈建国把书,郑重的递到女儿手里,声音沙哑。
“这是……你外公留给你娘的遗物。”
“你娘临走前,把它交给我,让我……让我将来,传给你。”
“你娘说,咱们老陈家,祖上是御厨。这书里,记着的,是咱们家安身立命的本事。”
“爹没用,守着宝贝,却过了半辈子穷日子,还差点……还差点把你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