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风雨过后，凌初顶着眼下乌青求见辛和钰。
辛和钰昨夜睡得太晚，大早上就没什么精神。他漫不经心地吹着茶，一抬眼见凌初神色有异，心下突然有了不太好的预感。
凌初向辛和钰行了一礼，“大人，柳三娘之死已经了结，民女也没必要再留在这，今日就准备回去了。”
辛和钰啜茶的动作一顿，仅仅一瞬就想到了症结。
“昨日魏夫人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凌初想敷衍过去，辛和钰却没由着她，“回答本官，说了什么。”
他语气略重，让本就一整夜未能安心的凌初差点鼻酸，紧咬着牙才没有红了眼。
这狗官就是如此反复无常，待在他跟前，实在心累。
“不过是一些与案子无关的家常话，大人是不相信，要对民女刑讯逼供？”
她敢这么说话？
辛和钰面色不霁，重重放下茶盏，“桑青！去把魏夫人叫来。”
门外的桑青刚应声，凌初就道：“大人要审问魏夫人自可慢慢审，但民女想早些出门，不然在天黑前赶不回茶寮。”
辛和钰不懂，“那地方有什么好回的？”
他忍下火气，将凌初从上到下瞟了一遍，她身姿笔挺，不卑不亢，看起来也不像是怕了他的样子。
不是怕，就是讨厌了。
日头一升起来，屋里转眼就热得人发烦。辛和钰嫌这圈椅不舒服，怎么坐都不痛快。
“谁说柳三娘的案子结了？”
凌初忍着繁杂心绪，不敢流露一丝不悦，生怕被抓到把柄。
“大人为何非要留民女？在山村里尚且能说让民女当婢女偿罪，现在您不缺伺候的人，也不缺帮您审案的人，民女自持对您的救命之恩，如今也该扯平了。”
“扯不平。”辛和钰耍赖，“你甩本官那一耳光还没算，只要本官不开口，你就别想走。”
门外的桑青听着二人对话，暗暗捏了把汗。
大人和凌娘子昨日还好好的，怎么今日就如此剑拔弩张？
想不通的何止是他，尽管辛和钰是坐着的，看向凌初的眼神依然居高临下。
“你若不听话，要逃走本官也不拦你。但本官只要心情不好，派人去砸了你那个破烂茶寮，你也拦不住。”
他微微前倾身子，手肘搭在膝头，眼神戏谑又残忍。
“只需要本官一句话，你就逃不出墨州，只要你还在辛家的地盘内……”
她就永远别想和辛和钰对着干。
凌初看着他这张桀骜的脸，喉头酸苦翻涌。
是啊，她没法和执掌墨州的辛大人对着干，也没法和靠着辛家狗仗人势的凌虎对着干，以前尚且能逃脱一回，如今栽在辛和钰手里，连鱼肉都不如！
倒不如一刀两断。
一刀断了这狗官的命，再一刀了结自己。翻不了案也好过让九泉之下的爹为她忧心。
她这样的眼神，辛和钰居然读懂了。他见过太多人这么看着自己，每每露出这样的神情，那些百姓无不是视死如归地痛骂。
“辛狗去死！”
“你们终将断子绝孙，死无葬身之地！”
“被你们害死的冤魂，迟早要向你们索命——”
这些话他听惯了，也不怕。
但凌初，居然也和他们一样……
有风灌进屋内，扇动案上书页。辛和钰凝视凌初良久，终是长长喟叹一声。
“说吧，受了什么委屈？兴许我能解释一二，等你听完我说的若还是想走……那就走吧。”
门外的桑青忍不住回过头。
这真是他家大人能说出来的话？
凌初也看着辛和钰，想分辨他话中真假，看了许久都没敢确定，转念一想，反正她也没退路了，再上一次当好像也不会怎么样。
她冲屋外说道：“烦请桑青大人守住外头，别让魏夫人听到墙角。”
桑青隔着雕花门点了点头，凌初这才放心下来。
“昨日，魏夫人同我说起我大伯凌虎，凌虎与钱家有往来，我怕她把我的行踪告诉他。”
辛和钰仿佛听到个玩笑，“就因为这个？你当本官是什么人。”
“辛家人都不是好东西。”凌初回他，“这是大人您自己说的。”
辛和钰一噎，确实无话反驳。
凌初掀起袖子，露出手肘内侧的一道疤。疤痕皮肉外翻，可见当时伤得很深。
“两年前我家出事后，我想尽办法逼得凌虎把镖局还给我，他说只要我能一口气打赢他所有的镖师就听我的。我要是不答应，他就有借口说是我不要镖局，所以我只能迎战。可惜打输了。”
这就是她一打十几的缘由。不是她傻，也不是她想逞能，她是真的没办法。
辛和钰看着那道疤唇边紧抿。
她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来……
“我愿赌服输，准备走的时候，凌虎终于想起兄弟亲情，愿意给我点补偿。我被他留下吃最后一顿饭，中了迷药，被他送到了一个老男人屋里。”
辛和钰握着扇的指尖一紧，明白了她为何这么想走。
凌初放下袖子，没有自怨自艾，只有自保的决心。
“当时我差点没逃出来，幸好这一刀没把我砍死。我从黎城逃到静山脚下，余生只有两个心愿。若不能替父申冤，至少也不能再被凌虎欺负。可留在这里，与我而言不安全。”
辛和钰哂然，“你觉得本官护不住你。”
“不是护不住我，是我怕你不会护我。”
凌初苦笑，“昨日我不知道魏夫人跟我提起凌虎，到底是试探还是威胁，本想求助于大人，恰好大人去赴了钱家的宴。你明明那么瞧不上他们，照样能把酒言欢，为的是让钱家继续为辛家效力。”
听到这话，辛和钰就知道，昨夜他回来时与钱涛说的话，让凌初听到了。
他眸色沉下，很想嘲笑她，现在不是玩笑的时候。
“所以你认定，他日本官会在你和凌虎之间，选择保住凌虎那点价值。”
“对。”凌初漠然道，“我总不能再任由自己被卖一次。大人，求您放了我吧。”
她这般铮铮傲骨，都对他用上求这个字了。
“呵……呵呵呵……”
辛和钰垂眼笑起来，越笑越大声，笑到最后才起身从书匣中拿出了一份契书。
上面白纸黑字地写着，是凌初自卖给辛和钰的卖身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