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距何青云率众登临夷州,已悄然过去了两载春秋。
昔日那片被视为蛮荒瘴疠之地的海岛,如今早已换了新颜。
一座崭新的城池,依着那月牙湾的山势拔地而起,虽无京城的雄伟壮阔,却自有一股融于山海之间的、勃勃的生机。城墙并非传统的青砖,而是就地取材,用巨大的花岗岩与墨翟大师新研制出的、更为坚固的“火山灰水泥”混合砌筑而成,墙体上还点缀着用各色贝壳打磨出的装饰,在阳光下闪烁着温润的光泽。
城中,宽阔的街道用青石板铺就,两侧是规划得整整齐齐的、带有南洋风格的二层红砖小楼。街道两旁,汉人的商铺与土着的货摊交错林立,汉人贩卖着从内地运来的丝绸、铁器和精美的琉璃制品,土着则用自家种植的香蕉、芒果和从山林里采来的奇珍异草,换取他们所需的生活物资。
空气中,不再只有海风的咸腥,更混杂着食物的香气、市井的喧闹,和孩子们无忧无虑的笑声。
这里,被何青云命名为——望海城。
望海城没有宵禁,入夜后,码头区的酒馆和食肆里依旧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结束了一天辛劳的工匠、水手和农夫们,会聚集在此,用几个铜板,换上一大碗火辣的“汉寿烧”,和一盘用刚从海里捞出的杂鱼炸成的小鱼干,就着海风,高谈阔论,快意人生。
而这一切秩序的背后,是一套由何青云亲手制定的、全新的律法。
这日,城中心的“公所”前,便审理着一起不大不小的纠纷。
一个从大周内地新来的移民,仗着自己识文断字,在与一名土着青年交易时,故意用劣质的棉布换走了对方一整筐上好的香料,被发现后还强词夺理,甚至动手打了人。
负责审理此案的,并非官老爷,而是由城中汉人与土着居民共同推选出的三位“长老”。
他们没有用什么“杀威棒”,也没有讲什么“圣人云”,只是将一本厚厚的、用最通俗易懂的白话文和图画写成的《望海城法典》,放到了堂前。
“《法典》第一章第三条,明文规定,”为首的土着长老阿木,如今已是公所的负责人之一,他指着法典,用一口流利的汉话,朗声道,“凡我望海城居民,无论汉人土着,无论男女老幼,皆为平等。欺诈交易,按货物价值,处以十倍罚款;动手伤人者,杖责二十,并需向对方赔礼道歉,赔偿所有汤药费用。”
那汉人移民本还想狡辩,可见周围那些旁听的百姓,无论汉人土着,都对他投来了鄙夷的目光,而那两个负责执法的、由陈祖义手下退役士兵组成的“城卫队”队员,已面无表情地拿起了水火棍,他瞬间便没了气焰,只能乖乖认罚。
何青云就站在不远处的人群中,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她知道,一座城池的建立,靠的不仅仅是砖石与城墙,更是人心与法度。
她要在这里建立的,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人平等、多劳多得的理想国。
“姐,”何平安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他如今已是这座新城的“知府”,眉宇间褪去了青涩,多了几分属于一方父母官的沉稳,“女子大学堂那边,今日第一批学员入学,你要不要过去看看?”
“走,去看看。”
那座被何青云寄予厚望的女子大学堂,就建在城东一片最安静、风景也最秀美的山坡之上。
没有高高的围墙,只有一排排掩映在绿树花丛中的、宽敞明亮的红砖教室。
此刻,学堂最大的那间课室里,正坐着五十多名年纪从十四岁到二十岁不等的年轻姑娘。她们之中,有汉人的女儿,也有土着的女儿,身上穿着的是学堂统一发放的、天青色的棉布学子服,脸上带着几分羞涩,更多的,却是对未知未来的好奇与期盼。
凌煕正站在讲台前,为她们上第一堂课——《基础医理与卫生防疫》。
她没有讲什么深奥的《黄帝内经》,而是从最基础的“人为何会生病”、“如何预防疾病”讲起,又亲自做示范,教她们如何正确地洗手,如何为伤口消毒包扎。
那些在这个时代看来惊世骇俗的知识,却被这些求知若渴的女孩子们,像海绵吸水般,尽数吸收。
何青云没有进去打扰,她只是站在窗外,静静地看着,看着那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年轻的脸庞,她知道,自己今日种下的,不仅仅是一颗颗知识的种子,更是一片足以改变整个时代未来的,希望的火种。
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将整座望海城都染成了一片温暖的金色。
何青云与李重阳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他们没有住在城中那座象征着权力的“王府”,而是在城外一处能看见大海的山坡上,建了一座简单而温馨的小院。
“在想什么?”李重阳将一件温暖的披风,轻轻搭在她肩上。
“在想,我们当初的那个决定,是不是做对了。”何青-云靠在他肩头,看着远处那片炊烟袅袅、人声鼎沸的城池,轻声道。
“你后悔了?”
“不,”何青云摇了摇头,她的眼中,闪烁着比晚霞还要璀璨的光,“我只是觉得,这一切,美好得有些不真实。我怕,这只是一场梦。”
“这不是梦。”李重阳握住她的手,将她冰凉的指尖裹进自己温热的掌心,他的声音温柔,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这是你,用你的智慧和汗水,亲手创造的现实。是我见过,这世间最美的风景。”
两人相视一笑,所有的辛劳与付出,都在这一个眼神的交汇中,化作了绕指的柔情。
就在这时,一阵奇异的、低沉的嗡鸣声,忽然从地底深处传来,那声音极轻,却仿佛能穿透人的骨膜,直抵心间。
紧接着,两人脚下的地面,竟也跟着,微微地,颤动了一下。
何青云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她与李重阳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那份一闪而过的惊疑。
远处,海湾里那些正在归航的渔船上,成群的海鸟忽然惊叫着冲天而起,在空中盘旋不去。而沙滩上,那些平日里只有在深夜才会出现的、密密麻麻的螃蟹,竟也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纷纷从洞穴里爬出,朝着地势更高的地方,仓皇逃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