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翊第一份报纸,便是在这群情激愤的当儿发售了。
第一份报纸,写的都是京城民生,讲的都是新鲜事儿。
如路修到哪里了,从城南到城北有公用马车每日不间断跑,十月里的粮价又降了,朝廷又降了赋税。玉华书院的藏书楼前几月几日有大儒讲课等。
诸如此类。
当然还有现在最热火的阿月案。
第一期报纸请了御史台的御史中丞发表署名文章。
这篇文章通篇都在讲律法和伦理,讲述几千年的孝道,讲述阿月案被判斩首从古时就有相同判例。
字字句句引经据典,还引案例提佐证,誓要把这件案子压死定性。
在文章末尾,还有报社的一行大字,大意便是下次会发表反驳的观点。
御史中丞文采斐然,引起许多读书人共鸣,觉得以孝治国,那以下犯上便是大逆不道,无论何种理由万不可原谅。
而许多百姓也很好奇报纸内容,有读书人便在坊间巷里给人念。
“百货商行打八折?打折是何意?”有人问道。
念报人解释道:“便是让价。八折便是让价两成。原本一百文的东西,只要八十文即可,以此类推。”
“这等好事?待俺与婆娘说上一说。”一个汉子兴奋道。
不过马上他又耷拉下脸:“婆娘回娘家了,也不知道肯不肯回来。”
念报人问道:“怎的回娘家了?”
“现在许多小媳妇儿都回娘家了,说是若一时不慎伤了婆婆,便要被斩首。不敢与婆婆呆一起。”这汉子摸摸头,有些茫然。
“莫不是被阿月案影响?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自古便是以孝为首,媳妇伺候婆婆天经地义。”这念报人赶紧把御史中丞的文章念出来,果真是好文采。
“你说的这些俺不懂。俺只知道,不过不小心推倒,哪能要了命?且那李婆子恶得很,连自己亲孙女都卖。”这汉子才当爹两三年,第一胎是个女娃,倒也没那般重男轻女,又是第一个娃儿疼得紧。
他自己的娘跟媳妇也有些摩擦,但也这般过着,日子也算红火。
哪想突然有这个案子,闹得他媳妇怕了,马上带女儿回了娘家。
本来好好的日子变成妻离子散,汉子恼火得很。
“什么东西!你说的这些什么孝俺不懂!俺只知道,媳妇儿护崽才是天地正道!虎毒还不食儿呢!这还害得俺家不像家的,恨不得把这些当官的拉下来瞧瞧,什么是孝才好!”
七天之后,报纸又出了一篇笔名为糖豆儿的小孩儿文章。
以孩童的语气,讲述孝之道源自父母无私的付出和关爱,讲父母为子女的牺牲,讲述舐犊情深。
如阿月为了稚子以命护之,字字句句引人落泪。
直至十月中旬,阿月要行刑的前几日,一个小孩儿生受二十脊杖敲响了皇宫大门外的登闻鼓。
“击鼓者何人?”皇帝问道。
郑忠低身行礼答道:“回皇上,听闻正是阿月案中那要被卖的十三岁小儿。”
皇帝叹道:“娘亲为护儿现在要丢了命,小儿又愿生受二十脊杖救母,这才是孝道该有的样子。那李氏母子,唉。”
“敲了登闻鼓,便由皇上您亲自主审。”赵忠哀声道,“唉,这难题还是没能绕过皇上。”
“这伦理纲常,便是朕也无法左右。”皇上蹙眉道,“行刑且先推后几日。瞧瞧这丫头有没有机会救母吧。”
皇帝叹口气,起身道:“这对母女也是幸运,有人搅个天翻地覆也要救下这二人。”
郑忠忙上前虚扶着皇帝道:“正是,最近这寒月冤真是家喻户晓,戏都唱到宫里来了,可不是就说的这位?”
“这条律法严苛了些,最近朕接连的举措已经惹恼了御史台那帮腐朽,也不好再动根基。”皇帝道,“传下去,组三司会审。”
由大理寺卿、御史台中丞、刑部尚书三人组成,百官参与集议的阿月案,在阿月行刑的前两天在大理寺审理。
“讼师?这李氏阿月请了讼师?”大理寺卿有些意外。
“正是,”刑部尚书抚须道,“这案子影响太大,依我看,当准。”
御史中丞也点了头。
“是她!”三人在开堂之后,心里各自一惊。
阿月案的讼师,正是尹玖茉。
一众原告被告都跪于堂前。
“无罪?”御史中丞冷笑道,“大翊刑律统类中,贼盗律的'谋杀期亲尊长'条和斗讼律的'殴詈祖父母父母'条中有明确规定,殴打祖父母、父母,只要动手,不同伤情,一律判处斩刑。律法大于一切!”
尹玖茉道:“大人其他说得极是,可最后一句,妾不敢苟同。毕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上才是重于一切。”
“你!”御史中丞脸憋红了,也不敢再说上半句不是。
“不过您说要遵循律法这点我是赞同的。”尹玖茉又道。
这下子公堂上不虞的三位大人又面色稍霁。
“但大翊朝之前,刑罚肉刑墨、劓、刖、宫盛行,对身体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大翊刑罚却只有笞、杖、徒、流、死五型,这从律法上看,大翊遵循的是与时俱进,求真务实。”尹玖茉不急不徐道,“这句话几位大人觉得我有没有说错?”
三位大人点点头。
“所以,律法并不是一成不变,而是一直在适应时代,我说得对吗?”尹玖茉又问道。
三位大人又对看一眼,仍然点点头。
“阿月确实不小心推倒婆婆,这一点我方不做否认。我们今日的重点在于,阿月应不应该被判刑,甚至被判死刑。”
刑部尚书道:“从古至今,每朝每代都是以孝治国。如果失了孝道,那么国将不国。君臣父子伦理纲常将毁于一旦,这将动摇国家的根基。”
“我并非否定孝道。”尹玖茉反驳道,“只是应该按事情轻重缓急来定。就像偷吃一口果子,和偷了金银,也有刑罚轻重。”
“孝道与其他不同。对父母应当毕恭毕敬,古有卧冰求鲤,正是孝顺的典范。”御史中丞道。
“孔子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
“只给父母吃食,跟养狗养马有何区别?”御史中丞满脸严肃,“肤之父母,与自己父母无二致,应当内心尊敬,不可有半点亵渎。何况还推搡伤害?”
尹玖茉反驳道:“礼记中曰: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父母慈在前,子女孝顺在后。”
她转身走到阿月面前,把阿月的手臂一拉开:“如果为人父母不把子女儿媳女婿当人看,那子女应当如何孝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