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张耀在床身旁边写下“省一钢”三个字。
笔尖又移到“导轨”上。
“淬火。谁的热处理手艺最好？那些退休的，或者被工厂赶出来的老师傅，算不算？”
老刘师傅猛地抬起头，烟锅里的火星都差点掉出来。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嘴巴张了张，又犹豫着没说。
张耀没追问，笔尖继续移动。
“电机，我们可以买。控制系统，我们可以先用最简单的继电器，甚至手动控制。我们不是要一步到位造全自动的，我们是要先造出一台能用、能干活、能保证精度的‘骡子’！”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已经有些发懵的王工和老刘。
“我们的思路，从一开始就错了。我们不是要闭门造车，我们是要攒出一台‘弗兰肯斯坦’！”
“什么……斯坦？”赵铁军挠了挠头，一脸茫e。
“就是东家拿个胳膊，西家拿条腿，我们自己，负责造出那颗最关键的心脏，然后把它们缝合起来，赋予它生命！”张耀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疯狂的蛊惑力。
王工和老刘对视一眼，眼神里都看到了彼此的震撼。
整合资源！
这个年轻的厂长，他的眼光，根本就没局限在红星厂这一亩三分地！他的棋盘，是整个省的工业体系！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砰”的一声推开。
赵铁军骂骂咧咧地回头：“谁他娘的……”
话音未落，他就看到了门口那张黑里透红的脸，和那人手里提着的两个沉甸甸的麻袋。
是去买铁的赵铁军回来了。
不对……
张耀眉头一挑。
办公室里这个，是刚才跟着他的赵铁军。那门口这个，又是谁？
他这才反应过来，刚才太投入，竟忘了赵铁军早就被他派出去买铁了。
“厂长！铁买回来了！”门口的赵铁军嗓门洪亮，一脸兴奋。他把麻袋往地上一扔，发出一声闷响，“按您说的，我把县废品站和几个小铁厂能找到的好生铁，全给包圆了！”
他抹了把汗，又神秘兮兮地朝门外一指。
“还给您带回来个‘宝贝’！”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看去。
只见门外，一个瘦小的老头，正靠在墙上，手里拎着个酒瓶，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馊味。
老头约莫六十来岁，头发花白油腻，脸上沟壑纵横，最骇人的是，他的左眼，是一个黑洞洞的眼窝，只有一只浑浊的右眼，半睁半闭，透着一股对世间万物都懒得搭理的漠然。
“这是……”张耀皱了皱眉。
“厂长，您不是说要找手艺最好的吗？”赵铁军压低声音，兴奋地搓着手，“我打听遍了，全县城，要说玩火的本事，没人比得过他！独眼姜！以前给兵工厂淬炮管的！后来工厂改制，他脾气又臭，跟领导干了一架，就被人给踢出来了。”
兵工厂？淬炮管？
老刘师傅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王工也推了推眼镜，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张耀没说话，只是起身，走到了门口。
那被称为“独眼姜”的老头，眼皮都没抬一下，又灌了口酒，含糊不清地嘟囔：“铁军小子，这就是你说的‘大活’？让老子看一群毛头小子过家家？”
他声音嘶哑，带着一股浓浓的宿醉味道。
王工忍不住走上前，客气地说道：“姜师傅，我们是想请您……”
“滚蛋！”独眼姜猛地睁开那只独眼，凶光一闪，“别跟老子说什么狗屁图纸、数据！那都是虚的！火候，懂吗？是靠手感！靠心！你们这帮学院派，懂个屁！”
老刘师傅也凑了上去，抱了抱拳：“姜师傅，手艺人跟手艺人说话。我们想做个一米长的导轨，要求淬火后，形变不能超过一丝……”
“哈！”独眼姜笑了，笑得肩膀直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米？一丝？你怎么不说让玉皇大帝给你捏一个？小娃娃，你磨过最大的活儿是啥？螺丝钉吗？”
老刘师傅一张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办公室里，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张耀笑了。
他没说话，只是从内兜里，缓缓掏出了那个巴掌大的楠木盒。
在独眼姜轻蔑的注视下，他“啪嗒”一声，打开了盒盖。
那一抹超越了工业品范畴的、近乎艺术品般的光泽，瞬间映入了独眼姜那只浑浊的右眼里。
独眼姜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喝酒的动作，也僵在了半空中。
张耀不说话，只是将那套p4级轴承，从盒子里取出来，递到他面前。
“姜师傅，帮忙掌掌眼。”
独眼姜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看着那套轴承，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变化。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了那只布满烫伤和老茧、黑乎乎的手。
当他的指尖，触碰到轴承冰凉光滑表面的那一刹那。
他整个人，如遭雷击！
那只独眼，猛地瞪得滚圆！
他一把夺过轴承，凑到眼前，翻来覆去地看，另一只手在上面不停地抚摸、转动，感受着那几乎不存在的间隙和如丝般顺滑的旋转。
“这……这光洁度……这是人手磨的？”
“这硬度……不对！这材料是铬15！”
“这热处理……这回火的温度……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控制得这么均匀？！是谁？！是谁干的？！”
他猛地抬头，那只独眼里迸发出骇人的精光，死死地盯着张耀，声音都变了调。
张耀迎着他的目光，平静地说道：“一个土方子。做这个东西的老师傅，现在想做个大家伙，需要一个能把一米多长的钢轨，淬得像这玩意儿一样不变形的人。”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他们说，整个县城，只有你做得到。”
激将！赤裸裸的激将！
独眼姜的呼吸变得无比粗重，他死死捏着手里的轴承，仿佛那不是一套轴承，而是他失落了大半辈子的荣耀和尊严。
许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声音嘶哑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那个……土方子。”
他抬起头，独眼里满是血丝和一种压抑不住的狂热。
“能让老子……开开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