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窑的窑口终于不再冒烟。
空气里残留着焦糊和泥土混合的气味。李恪紧盯着工匠用湿布撬开坩埚。
“砰!”
碎裂的坩埚里,滚出几团暗绿色的、形状扭曲的东西。
表面坑坑洼洼,布满大小气泡孔洞,颜色浑浊暗淡,别说晶莹剔透,连块像样的石头都算不上。
现场一片安静。
一个年轻工匠小声问:“郎君…这…这是啥?”
李恪脸上的期待瞬间消失。他蹲下身,拿起一块。
入手沉甸甸,表面粗糙硌手。他不死心,拿起一根小铁管,对着坩埚里残留的一点粘稠物吹气——这是他模糊记忆里的“吹制法”。
结果那粘稠物要么纹丝不动,要么一碰就破,滴落冷却后变成更怪异的绿色小坨。
“郎君…”烧陶的老匠人看着李恪皱眉的样子,小心地问,“这琉璃…怕是没成?”
李恪盯着手里这块奇丑无比的东西,强撑着挤出笑容,举起来晃了晃:“没事!万事开头难!失败是成功之母嘛!”
他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有信心,“就是…咳…咱们这位‘母亲’长得…实在有点特别。”
短视频误我!这玩意儿跟琉璃盏差十万八千里啊!
工匠们看着自家郎君硬撑,表情都憋得有点扭曲。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又好奇的声音从旁边废弃砖窑的豁口传来:“喂!李恪!你躲这儿鼓捣什么好东西呢?神神秘秘的!”
长孙雨不知怎么钻了过来,鹅黄的衫裙在灰扑扑的工坊废墟里格外显眼。
她几步跳到近前,一眼就看到了地上那堆歪瓜裂枣的“绿疙瘩”,还有李恪手里那块最扭曲的。
她好奇地弯腰,捡起一块形状活像歪嘴葫芦、满是气泡的疙瘩,掂了掂,左看右看。
突然,她像是发现了什么大秘密,指着那葫芦疙瘩底部一个歪斜的小坑和旁边凸起的一小块,再看看李恪手里那块像破瓦罐底的,猛地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
“噗——哈哈哈!李恪!李恪!你忙活半天,就烧出来一窑…夜壶?!还是烧歪了嘴的夜壶?!哈哈!你这‘格物玄微’,格的是茅厕里的东西吧?哈哈哈!”
她笑得直不起腰,眼泪都飙出来了,举着那“歪嘴夜壶”在李恪眼前直晃悠。
李恪的脸“腾”地一下红到脖子根。被这么毫不留情地戳穿,他一把抢过“夜壶”,恼羞成怒地低吼:“去去去!你懂什么!这是…雏形!还没成型呢!”
“雏形?噗…我看就是‘夜壶雏形’!”长孙雨擦着笑出的眼泪,继续补刀,“你这宝贝,怕是谁都不敢用!哈哈!”
“再笑明天工坊伙食没肉!”李恪作势赶人。
“哼!小气鬼!烧夜壶还不许人笑!”长孙雨冲他做个鬼脸,咯咯笑着跑开了。
赶走了看热闹的长孙雨,李恪深吸几口气,压下脸上的燥热,强迫自己冷静。
他蹲下来,仔细翻看地上的失败品。
“颜色太暗太绿…沙子没淘洗干净?还是废琉璃渣本身杂质太多?”
他拿起一块,对着光看那些密密麻麻的气泡,“气泡这么多…是温度没控好?烧的时间不够长?气体没排干净?”
他努力回想前世碎片化的知识,“缺让气泡跑掉的东西…澄清剂…草木灰!对,烧好的、筛得最细的白草木灰,或许能消泡?还能当助熔剂,说不定能调颜色?”
他又掂了掂手里的疙瘩,用力捏了捏:“太硬太脆了…根本没法塑形。铅!方铅矿!煅烧出铅粉加进去!铅能让它变软,好加工!也能增加光泽!草木灰也能调色…加进去试试!”
思路逐渐清晰。他立刻吩咐工匠:“去!拿几袋筛得最细最白的草木灰来!再让王铁头想办法,赶紧弄些方铅矿!煅烧碾成细粉!下次配料,沙子、纯碱、石灰石、铅粉、白细草木灰!比例我们重新试!废玻璃渣这次不加了!烧火的时候,温度一定要稳,时间给我拉长!再弄点硝石粉,开窑前撒一点试试能不能消泡!”
工匠们得了明确指令,赶紧动了起来。虽然第一次失败了,但看郎君这劲头,显然没打算放弃。
这边刚安排妥当,一个负责外围巡视的流民护工小跑着过来:“郎君,工坊外面来了位姓秦的小娘子,说是翼国公府上的,指名要见您。”
“秦?”李恪一愣,秦琼的女儿秦红梅?她来做什么?
带着疑惑,李恪快步走到工坊前院。
只见空地上站着一位身量高挑的女子。
她穿着一身干净利落的暗红色胡服,腰间紧束皮带,脚蹬结实皮靴,头发不像寻常女子梳髻,而是简单束成一股马尾垂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英气十足的眉眼。
她站姿笔挺,自有一股飒爽干练的气质,与工坊热火朝天的氛围竟意外相合。
正是秦琼的掌上明珠,秦红梅。
秦红梅也看到了李恪,目光敏锐地扫过他手上还没来得及放下的那块“绿疙瘩”,英气的眉毛微微一扬,眼神里掠过一丝明显的讶异和…强忍的笑意?
李恪赶紧把那块“罪证”往身后一藏,干咳两声:“秦小娘子?不知今日光临,有何指教?”
秦红梅利落地抱拳行了个礼,声音清亮干脆,带着将门儿女特有的爽利:“李郎君,家父昔年几位老部下,如今在你南山矿上效力。前日归家,提及郎君待人仁厚,工坊矿场皆兴旺,然护卫人手略显单薄,恐宵小之徒觊觎。他们知我自幼习武,粗通拳脚,便举荐我来问问,郎君这里,可还需一位教头?帮忙操练一下护工队,平日里也好看顾工坊与矿区的周全。”
她顿了顿,补充道,“管三餐饱饭,按时发饷钱,能对付那些不长眼的贼人就行!”
李恪一听,眼睛瞬间亮了!太子余孽勾结突厥的阴云还在头顶飘着,工坊和矿区规模日益扩大,护卫力量确实捉襟见肘。
秦琼的女儿,将门虎女,这身手和名头,简直是天降及时雨!
他立刻把刚才的尴尬抛到九霄云外,脸上堆起十二分的真诚笑容:“需要!太需要了!秦教头肯屈尊前来,是我恪记工坊的福气!”
他指了指远处喧闹的工棚和更远处南山隐约的轮廓,“地方杂,人手多,以后就全仰仗秦教头费心了!饭管够,饷钱绝不会亏待!至于对付贼人…”
他语气斩钉截铁,“只要敢来犯的,秦教头尽管放手施为!出了任何事,我李恪担着!”
秦红梅看着李恪毫不作伪的爽快和担当,又环视了一眼这片充满生机的工坊,嘴角难得地向上弯起一个干脆的弧度:“好!这差事,我应下了!”
她目光再次扫过李恪身后,“郎君方才…是在琢磨新式的…器物?”显然对那块疙瘩奇特的形状印象深刻。
“呃…这个…咳咳,一点小尝试,小尝试,不值一提…”李恪打着哈哈,赶紧把那块“器物”塞给旁边的工匠,“快,带秦教头去熟悉下地方,把护工队的头头都叫来!”
看着秦红梅步履生风地跟着工匠走向护工队平日操练的空地,很快那边就传来了她干脆利落、中气十足的号令声,李恪长长舒了口气。总算来了件大好事。
夜色渐深,工坊里点起了火把照明。
李恪回到自己那间简陋的工棚,随手将一块失败品中相对最“规整”点的暗绿色疙瘩扔在窗台上,准备洗把脸歇会儿。
就在他转身去拿布巾时,一束清冷的月光恰好透过窗户缝隙,斜斜地照射在那块绿疙瘩的某个微微凹陷的弧面上。
一点极其微弱、近乎错觉的、温润的绿色幽光,在那个小小的弧面上一闪而过。
李恪擦脸的动作猛地僵住。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疑惑地凑近窗台,拿起那块疙瘩,对着窗外的月光,小心翼翼地慢慢转动角度。
没有光。没有光。还是没有光…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认为刚才只是幻觉时,当疙瘩转到某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月光以特定的方向落在那块相对平整的内凹面上——
一点极其柔和、温润、仿佛深潭水色般的幽幽绿光,再次从那块丑陋疙瘩的内部,顽强地渗透了出来!
虽然光芒微弱,却清晰可见!
李恪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
他死死盯着那点微弱的绿光,眼睛瞪得溜圆,连呼吸都忘了。
“咦?这…好像…有点意思?”
一个全新的、带着巨大潜力的念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他心底猛地炸开巨大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