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风吹过定远军大营,卷起校场上干冷的尘土。
午间短暂的休憩号角刚停,点将台前,数万士卒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重新集结。
沈峰立于高台之上,目光扫过台下勉强维持着队列的军阵。
他昨日立下的规矩,用血与铁的手段,暂时将这盘散沙捏合成了一个人形。
效率有了。
哪怕是被鞭子和恐惧驱赶出来的效率。
“孙隆!”沈峰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肃杀的气氛。
副将孙隆闻声,立刻从队列侧前方小跑上前,单膝跪地,姿态恭谨无比:“末将在!”
他双手高举着一卷厚厚的册子,“禀大帅,昨日奉令彻查营中缺额五千之缘由,此乃初步核查名册,请大帅过目!”
沈峰接过名册,并未立刻打开,目光却落在孙隆低垂的头顶上。
这份名册的分量不对,太轻飘,透着一股应付的气息。
果然,当他翻开册页,目光快速扫过那些潦草的字迹和模糊不清的“缘由”时,一股冰冷的怒意自心底腾起。
名册上,所谓的缺额,要么是语焉不详的“战殁待核”,要么是推给前任的“旧档遗失”,要么就是轻飘飘一句“疑为逃兵”。
一旦涉及到吃空饷、冒名顶替等核心问题的,含糊其辞,甚至干脆只字未提。
更有甚者,许多核实结果的笔迹一致,显然是仓促之下,由同一人代笔编造。
“孙副将,”沈峰的声音陡然转冷,“这就是你忙活一天一夜,给本帅交的差事?”
他将名册重重摔在孙隆面前,“战殁待核、旧档遗失、疑为逃兵?!”
“你好大的胆子!本帅要的是水落石出,要的是蛀虫名单!不是这满篇推诿塞责、漏洞百出的废纸!”
孙隆身体猛地一颤,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夯土台面上,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衬:“大帅息怒!末将…末将实在尽力了!大帅给的时间仓促,旧档混乱,许多经手军官或亡故或调离,实在难以…难以尽查啊!”
他声泪俱下,将责任拼命往外推,试图激起一丝同情或蒙混过关。
“难以尽查?”
沈峰冷笑一声,“本帅看你是不想查,不敢查!还是说,这其中的‘猫腻’,孙副将你自己也脱不开干系?!”
“身为副将,主官营务多年,对如此巨量缺额视而不见,已是渎职!如今奉令核查,竟敢敷衍塞责,欺瞒主帅,更是罪加一等!”
“来人!”沈峰厉喝,声震全场。
狄不过、陶明应声上前,杀气腾腾。
“孙隆玩忽职守,包庇蛀虫,欺瞒主帅,罪不可恕!拖下去,重责三十军棍!以儆效尤!”沈峰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转圜余地。
“大帅!大帅饶命啊!末将冤枉!末将冤枉啊!”
孙隆惊恐万分,嘶声哭喊挣扎,却被狄不过铁钳般的手一把揪住后领,如同拖死狗般拖下点将台。
沉重的军棍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砸在孙隆的臀腿上。
沉闷的“噗噗”声伴随着孙隆撕心裂肺的惨嚎,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士卒耳中。
每一棍落下,都让台下那些孙隆的旧部心胆俱裂,也让普通士卒对高台上那道冰冷身影的恐惧更深一分。
三十棍打完,孙隆已是气息奄奄,下身血肉模糊,被两个亲兵架着拖回点将台下,瘫软如泥,看向沈峰背影的眼神,充满了刻骨的怨毒与滔天的恨意。
沈峰甚至没再多看他一眼,冷声道:“今日操练照旧!散!”
军令如山,校场上再次响起狄不过等人粗粝的咆哮和皮鞭破空的声音。
士卒们拖着沉重的步伐,重新投入了地狱般的训练。
只是,在疲惫与恐惧之下,一股压抑的暗流,开始在营中悄然涌动。
孙隆的报复,来得既快又阴毒。
他利用沈峰昨日亲口任命的“后勤辎重调度”之权,开始了他的“软刀子割肉”。
傍晚,寒风刺骨。
训练归来的士兵们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涌向辎重营。
然而,冰冷的现实瞬间浇灭了期盼。
“砰!”一个粗陶碗被狠狠摔在地上,浑浊、散发着霉味的稀粥混着砂砾溅了一地。
“他娘的!这是喂牲口的吗?全是沙子!还一股子霉味!”一个老兵指着地上的狼藉,手指因愤怒和寒冷而颤抖。
另一个新兵死死攥着怀里那件单薄破旧、填充物板结发硬的“厚棉袄”,嘴唇冻得发紫,声音嘶哑:“白天被狄阎王往死里抽,晚上回来就这?!这破布片子连风都挡不住!冻死饿死算球了!”
绝望和愤怒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每一个疲惫不堪的身躯。
咒骂声、抱怨声在暮色寒风中此起彼伏。
王虎、李彪等孙隆亲信,趁机混入人群,如同毒蛇吐信,压低声音拱火。
“看见没?这就是沈峰大元帅许下的!”
“哼!沈峰?他就是拿我们当垫脚石,去北境给他爹报仇!冻死饿死他眼皮都不带眨的!”
“北莽巴图鲁是好惹的?当年沈定远都栽了!我们穿这破玩意儿上去,就是送死!他就是用我们的血染红他的官帽!”
“跟着这样的元帅,没活路!不如……”
怨气,如同被点燃的野草,在寒冷、饥饿和疲惫的土壤里疯狂蔓延、滋长。
士兵们看向中军大帐的目光,不再仅仅是恐惧,更添了浓得化不开的失望、冰冷的怀疑和压抑到极致的愤怒。
低沉的咒骂和充满怨毒的窃窃私语,在营地上空交织成一片。
中军大帐。
烛火通明,沈峰正伏案于一张巨大的北境舆图上,指尖划过墨麟城的轮廓。
陶明掀帘进来,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焦躁。
“老大!不能再忍了!姓孙的王八蛋太不是东西了!你看看外面那些兵!怨气冲天,都快炸营了!”
陶明一拳砸在旁边的立柱上,“王虎那几个孙子到处煽风点火,说的话难听死了!说您拿兄弟们当炮灰,说您克扣粮饷中饱私囊!再这样下去,军心非散了不可!”
“老大!让我带人去,把孙隆和他那几个狗腿子全砍了,把地窖里的好东西都翻出来分了!看谁还敢放屁!”
沈峰抬起头,眼神平静无波。
他走到帐边,轻轻掀起一角帘幕。
透过缝隙,能看到远处营地里影影绰绰的火光下,士兵们瑟缩的身影和压抑的骚动。
隐约的咒骂声随风飘来。
沈峰放下帘幕,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静,“怨气,本帅知道。孙隆和他的人,本帅也知道。”
他走到陶明面前,锐利的目光直视着他:“但杀几个孙隆、王虎容易,能杀干净这数万人心里的怨气吗?”
“再等一等,之前在点将台的火,远远不够。我们还需要再添最后一把柴!”
他顿了一下,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等这把柴烧到最旺,一切真相大白的时候,这积压的怒火,足以把那些蛀虫烧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那时,这定远军上下,才能真正拧成一股绳,成为一支能打胜仗的兵!”
“传令展红菱,盯死孙隆和他所有亲信,盯死那几座库房!一粒米,一件衣的去向,都要给本帅查得清清楚楚!他们的每一笔账,都记好了!”
“是!”陶明虽然仍有些不甘,但看到沈峰眼中那熟悉的、掌控一切的寒光和话语中那令人心惊的布局,心中的焦躁被强行压下,抱拳领命。
“另外,”沈峰走回案前,提笔疾书,“传信给百味工坊和张富贵,让他们按计划,秘密将下一批物资准备妥当,随时待命押送。地点…等我号令。”
“遵命!”陶明应声退下。
帐帘落下,帐内只余沈峰一人。
烛火跳跃,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
案头,北境舆图上墨麟城的标记,被他的指尖反复摩挲,冰凉而坚硬。
寒风中隐约传来的士兵抱怨声,在他心中交织。
这盘棋,每一步都关乎血肉,绝不能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