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夜,石龙庙,击鼓三巡”
就着油灯摇曳的光线,慕昀凝视着书页字旁隐现的粉色字体,不由得一惊,若不是方才瞌睡打翻了一旁的瓷碗,溅出的水浸湿了书页,或许他永远也见到这些字。慕昀忙不迭拿来干布擦拭,粉色的字体却是依旧清晰可见,无法抹去。
“莫非是兰先生所写?”慕昀心中暗思,“这本《风悦集》是从兰先生处借得,若是兰先生所写,倒是情理之中,只是为何只有湿页之后方能显现?”慕昀心中思绪难平。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对于十四岁的他确实有些难以理解。
慕昀小心翼翼地用干布擦拭过书页后,将它轻轻摊开在窗侧,欲借着窗外微风让它风干。收拾妥当,准备上床休息,可不知为何,那几个粉色字迹依旧在脑海中萦绕不去。
夜静深邃,窗外风声不绝,又伴着枝叶摇动之婆娑声。
依稀中,慕昀似觉得入了一庙宇,庙宇的牌匾上书“石龙庙”三字,待进入庙内,在院中见得一鼓架,鼓侧各放一根缠着红布的鼓棰。慕昀拾棰击鼓,一击疾风起,庙宇内外呼呼作响;二击云雾斗生,四野茫茫;三击迅雷急下,霹雳声响震耳……
慕昀身子一颤,惊醒过来,四周一片漆黑,原是梦境一场,听闻着窗外风声,安顿好心神,又是睡去。
慕家村,位于慕家山半山腰处,共八十来户人家,在山中开辟梯田,山头种植茶叶,依山而居,村人多姓慕。
慕昀,年方十四,与父母一起居住,上有一哥一姐长慕昀七八岁,皆已成家,在村中自是相互照顾。
慕家房屋处于四合院落中的东侧,石墙瓦面,木质构造,冬寒夏凉。
屋子后侧有一篱笆小院,院中种些时令蔬果,篱笆院侧外为一小道,道旁七八棵梨树,时值夏日,枝叶繁茂,翠梨夹杂其中,就着斑驳的阳光,轻摇漫舞甚是诱人。
翌日清晨,慕昀早起,来至篱笆院中摘些蔬果,走到梨树下,便将蔬果放置一旁,攀上梨树枝端坐,手中拿着刚摘下的翠梨儿,刺啦一口,甘甜的汁液顿时充盈着唇齿。
在梨树上享受一阵,慕昀方才满意地回到地面,提着蔬果往兰先生居处而去。
慕昀自小受教于兰先生,名字也是他所取,自然与先生亲近,待年龄梢长,出得私塾,爱看书之心却是不减,便是常提些蔬菜瓜果给他,顺道借书观阅。
兰先生原在山下星河镇上教书多年,屡考未中,加之有些银两积攒,便欲寻个清静之地着书立说。
慕家村人听闻,便是集资将兰先生请到此地,并在翠林旁起了石壁房舍,上下两层,底下一层作为先生教书育人之处,二层则为授业者兰先生起居之处。兰先生白日里教导村中子弟,暇时便是写书,时而让村里人从镇上买些新书,自是逍遥自在。
慕昀行至翠竹旁屋舍,未见兰先生,便把蔬菜瓜果放置门侧,步行而回,本想问其关于书中“明月夜,石龙庙,击鼓三巡”之事,既然未见先生只能作罢。
平日里,慕昀帮衬着父母做些农务之事,今日稍空,便是到了屋后山坡小竹丛中寻些竹笋儿,穿梭在竹丛中随着“哔啵哔啵”拔笋声响,身侧已是堆了些嫩笋。
慕昀起身,捋开周遭竹叶,向着山谷凹处望去,山脚下星河镇上已然有些袅袅炊烟。念起小时腊月光景,父亲曾带其踏雪到镇上买东西,回想街道上的热闹模样,不禁有些怀念。
回到住处,慕昀疾步来到窗前,只见书页已干,书页上的粉字亦是消失无影。
慕昀怔怔看着《风悦集》,不知所语,视线沿着窗外看去,梯田依山势层层错落排布,远处则是青山远黛,翠意盎然。
山中生活虽暂能温饱,却也是看天吃饭,若是碰到旱天,也唯有饥一顿饱一顿。慕昀父母与哥姐相商一阵,不想也让慕昀过着这般看天吃饭的日子,欲将他送至镇上学门手艺,好歹也能有碗饱饭吃,便是四处寻人托情找手艺师傅。
这日,探听到星河镇上的蒋木匠正在收徒,村里的四堂伯将慕昀介绍了过去,和父母约定明日便接慕昀去往镇上。
慕昀父母虽有不舍,为了慕昀前程便是收拾了行囊,让他第二日随着四堂伯而去。
听闻要去镇上学艺,慕昀心里有些憧憬,惟放心不下父母双亲,好在尚有哥姐可以照顾。
傍晚时分,慕昀来到兰先生住处,将《风悦集》还与兰先生,给他鞠了一躬与其辞别,关于那书中隐现的粉字事本欲询问,奈何自己明天就要出发,也就不愿再叨扰先生。
夜幕降下,慕昀带着期许的心绪上床歇息,却又是梦见自己入了一庙中,在庙中拾棰击鼓,一击电闪雷鸣,二击冰雹四落,三击绯红一片……
再次被惊醒,慕昀听闻着窗外呼啸风声,裹了裹身上毯子,又缓缓睡去。
晨曦微露,别了父母哥姐,慕昀拿着行囊随着四堂伯下山沿着镇上而去。路上,四堂伯一路叮嘱慕昀勤快学技。
沿着蜿蜒的山路走了约莫一个时辰,两人已然来到星河镇上,看着镇上纵横交错的青石板路,道旁商铺林立,人声喧哗,相较于山村处处透着热闹之景。慕昀好奇张望,细细打量着这座陌生的小镇。
四堂伯将慕昀带至街边一木具店,介绍给了蒋木匠,顺带将之前备好的山货一并给了木匠。
蒋木匠见慕昀有些乖巧,便是留其试做学徒,安排其入了后院,与木匠徒弟睡同一房。安排完毕,慕昀与四堂伯作别,四堂伯临行叮嘱一番好好学艺之类。
这日正好是木具店去山中林场运木之际,蒋木匠便让其徒弟带着慕昀同行。木匠徒弟比慕昀大个五六岁,人也憨厚,两人相聊一阵便是熟稔起来。两人出了星河镇,沿着镇东而行,行了约莫一炷香功夫,又沿着山道而上,山道宽约一丈,道上不时有些车辙印记。
两人沿着山道走了半个时辰,道旁林木葱郁,生机盎然,不时有鸟语翠鸣。来到一转弯处,慕昀抬头一瞥,却见那左侧高处林木中依稀见得飞檐屋角,似是庙宇一般,心中不禁一惊,见木匠徒弟在前侧已行几步,便是不再多疑匆匆跟上。
又是行得半个时辰,两人来到一山户处,山户茅舍两间,屋前堆着一些松木木材。木匠徒弟与山户老者相熟,将慕昀来学徒之事告知,慕昀与山户老者说得几句,便是熟悉起来。
来到山户之处,慕昀方知木匠徒弟来此是为选木材,只是觉得茅屋前堆积的木材中没有合适的,便与那山户老者到林中寻觅一番,欲砍伐些新木材。
慕昀跟随在两人身后,在林中穿梭,到得林边遥见得半山腰处的飞檐房舍,问山户老者道:“那处房舍可有人居住?”
山户老者撑开挡住眼前的树枝,眯眼一看,轻声笑道:“那是石龙庙哩,佑我等山林。”
慕昀听闻,不由得心中一惊。
忙碌一阵,夜幕已深,慕昀与木匠徒弟在山户屋中歇宿。
歇息不久,木匠弟子已然有些鼾声,慕昀心中念起“石龙庙”三字,不由得久久难以入眠,瞧着窗外如辉月色,又念想起日间听老者说山中并无豺狼虎豹之类,亦无山鬼伤人之传言,心里有如小鹿乱撞,夜探石龙庙的心思已蠢蠢欲动。
待得夜深,慕昀轻声起身,悄声开了门,见得月色如水,照得满地清辉。反手关门,走得几步,见林影重重,心中有些小惧,回到屋侧寻了根趁手木棍,方才朝着石龙庙所在方向而去。
去往石龙庙的小径,慕昀早前已从山户处问得。借着月色,慕昀慢步而行,径旁林风阵阵,又不时有蝈蝈虫鸣,灌木之中淅淅索索之声不绝。慕昀不由得攥紧了手中木棍,克制着心中的阵阵惧意。
如此行得小半个时辰,慕昀出了林间小径,转首一看,一座院落赫然矗立身前。月色下,淡红的院墙显得格外朦胧,院墙下部由青石磊成,墙高一丈有余,门前十来级台阶,朱红色的大门虚掩,门上悬有一牌匾,匾上依稀可见三个苍劲有力的字 ——“石龙庙”。
慕昀提振心神,默默喘了几口气,攥紧手中木棍,沿着石阶缓步而上,行至门边,沿着门缝朝里瞧去,却是未见一物。慕昀屏住呼吸,用手轻推朱门,随着“昂”一声响,朱门缓缓而开。
慕昀目不转睛沿着门后望去,只见院中有一半人高石鼎香炉,炉中尚插有几许香根。香炉后为屋舍,屋内无门,摆放着三座神龛,神龛内各供奉一人高神像,神像前各放一供桌,供桌上尚有些盘几。在最里侧的神龛旁,则赫然放着一鼓架。
见得如此,慕昀未敢轻动,又是沿着屋后四周扫视,月色朦胧中除了屋后枝叶摇动、索索作响外,倒也无其他异状。瞧得一阵,慕昀深吸一口气,提步入内,借着月色左右四顾,缓缓行至香炉一侧。
慕昀将视线移往屋内,三座神像看得不甚分明,却也不似凶神恶煞之状,便是挪步行至鼓架旁,架上放一圆鼓,鼓侧放有两根缠布鼓棰。
院中月辉一片,慕昀听闻着四周风林之声,又看看那半开的朱门,拿起鼓侧的鼓棰,想起书中显现的粉色字体,欲向鼓敲去。
鼓棰挥至半空,按耐不住心中惊慌,慕昀收势停住,心中寻思道:这寂静林中,若是敲鼓,鼓声震荡,引得何物前来尚未可知;若是不敲,则又是枉费了这夜间一行。
慕昀左右寻思,索性眼睛一闭,将鼓棰朝鼓击去。
“咚”,厚重的鼓声荡漾开来,像海浪一般朝着四周涌去。慕昀睁开眼,耳中惟有这一声鼓声,心中一片空白,痴痴地看着那半开朱门,心中惊惧交加。
静待一阵,随着那鼓声远去,一切回归如初,并未有梦境之中的雷鸣电闪之状。
见无异常,慕昀心中稍安,挥动鼓棰,击出了第二鼓。
鼓声厚重四散开来,慕昀扫视着院中,又将视线拉回至身侧的神龛,注目而视,未见异动,除了那供桌边被风吹起的供布。
久候一阵,慕昀长吁一口气,既已然敲击了两鼓,也就不差这最后一鼓,于是提起鼓棰,又是“咚”的一声,在这寂静的夜林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随着鼓声离去,慕昀攥紧的心也慢慢松了些,瞧着月色如水依旧,院中屋内并无异常,心中自忖书中粉字想来是有人故弄玄虚,而自己却依言行之,心中不禁苦笑。
放好鼓棰,慕昀行至院中,四望如常,便沿着朱门缓步而去。
刚经过香炉,身后忽得传来“沙沙”声响,慕昀心头猛地一惊,双足如加了千斤重般不敢再挪动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