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月悬在魂渊上空时，陈墨闻到了茉莉花香。
这不该出现在终年阴寒的深渊里。他站在悬浮的骸骨平台上，脚下是沸腾的黄泉，水面浮着无数半透明的魂魄，像被揉碎的琉璃。而在他对面，那道红色身影正缓缓降落——猩红纱衣垂落如瀑，每寸布料都绣着活的魂纹，发间十二颗血玉髓里，困着十二只哭嚎的魂体。
\"陈家的小先生，别来无恙。\"她的声音像丝绸擦过骨茬，甜腻里浸着腐锈味，\"三百年了，你终于肯踏进我的领域。\"
陈墨摸向腰间的乌木匣。匣中十二枚骨珠微微发烫——这是他第一次不需要用亡灵探路，因为前方三十步外的空气里，已经凝结出七重幻境。第一重是乱葬岗的晨雾，第二重是苏秦挡弩箭的血花，第三重...是他十二岁那年，在破庙里啃冷馍时，灶膛里跳动的火星。
\"阿娆。\"他开口，声音比黄泉更冷，\"你把我记忆里的光，都织成陷阱了。\"
红纱轻扬，露出那张颠倒众生的脸。眉眼间依稀能辨出当年的轮廓——是他曾在亡灵典籍里见过的\"引魂使\"，负责在阴阳交界处接引新魂。三百年前那场\"魂渊之乱\"，所有引魂使都该在业火中灰飞烟灭，可眼前人不仅活着，还成了统御七十二幽冥的魅魔女王。
\"引魂使的命，本就是灯油。\"她指尖拂过颈侧，那里有道狰狞的疤痕，\"当年我用三千孤魂换了一线生机，用半副魂魄换了这具不死之身。陈先生，你说我是妖魔，可谁又记得，我接引过的亡灵里，有三分之二是被你们陈家'养魂诀'逼疯的？\"
陈墨的瞳孔缩了缩。他想起乌木匣最底层那卷残页，上面记载着陈家秘辛：养魂诀需以亡灵怨气为引，每强大一分，就有十魂堕入永劫。三百年前那场浩劫，正是陈家祖先为镇压冥帝骨，强行抽取了七十二幽冥的魂脉。
\"所以你联合玄阴宗，掀了陈家祠堂？\"他抽出腰间的青铜剑，剑身是用人类脊骨锻造的，\"杀我满门，就为报私仇？\"
\"私仇？\"阿娆突然笑了，笑声震得黄泉翻涌，\"你可知我为何能活过业火？因为我偷了冥帝骨的一丝残念！\"她抬手，空中浮现出半块焦黑的骨片，和陈墨左腕的胎记发出共鸣，\"当年那老东西说，这骨片能连通阴阳，能让所有被陈家害死的魂魄，都成为我的利刃。\"
黄泉里的水魂突然暴动。陈墨看见无数青灰色的手从水中伸出，抓住他的脚踝——是被陈家镇压的冤魂，此刻正被阿娆的魂力操控，指甲深深掐进他的皮肉。
\"别急着动手。\"阿娆向前一步，红纱几乎擦过他的鼻尖，\"你猜我为什么选今天？血月当空，魂渊共鸣，你的养魂鼎正好运转到最弱时刻。\"她的指尖点在他心口，那里的银杏叶胎记突然灼痛，\"还有...你怀里那个小哑巴的魂魄，是不是最近总在喊'疼'？\"
陈墨如遭雷击。他怀中的乌木匣突然震动，十二枚骨珠表面浮现出裂纹——那是苏秦用命护住的养魂鼎碎片，此刻正被阿娆的魂力侵蚀。更可怕的是，他识海深处传来细微的呜咽，是那个总躲在他识海角落的小哑巴，那个被他用三魂七魄从乱葬岗捡回来的女孩。
\"你究竟...对我做了什么？\"他的声音发颤。
阿娆的笑容淡了。她抬手召出一面青铜镜，镜面映出陈墨的记忆：三百年前，他还是个在乱葬岗帮人收尸的小乞儿，某天救了个被野狗追的女孩。女孩浑身是血，却对他笑：\"我叫阿娆，你救了我，我便许你一个愿望。\"
\"那愿望是...\"陈墨喉头发紧。
\"我要你永远记得我。\"镜中画面急转，是暴雨夜的破庙，是小乞儿用体温给她取暖，是她用半块桂花糕哄他开心，是她在业火降临前，把半块冥帝骨塞进他手里，\"快走！这是我用命换的，能保你陈家血脉不断！\"
\"原来...是你。\"陈墨终于想起。三百年前那场大火里，他以为自己救的是普通流民，却不知对方是引魂使，更不知她为他承受了业火焚身之痛。
\"现在知道了？\"阿娆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你陈家用我的命换得安稳，用我的魂魄镇压冥帝骨，用我接引的亡灵喂养养魂诀！\"她的红纱无风自动，身后浮现出十二对骨翼，\"今天，我要讨回来！\"
黄泉里的水魂突然化作白骨利箭，铺天盖地射来。陈墨反手甩出十二枚骨珠，每枚都裹着苏秦的执念、老卒的遗憾、少女的炊饼香——这些被他精心养护的亡灵，此刻化作金色屏障，将白骨利箭撞得粉碎。
\"你以为用他们的执念就能挡我？\"阿娆挥袖，空中降下黑色蛛网，网丝上挂着无数魂珠，\"尝尝这个！这是我用你陈家历代家主的魂魄炼的'噬魂网'，每根丝都能啃食你的神识！\"
陈墨感觉识海一阵刺痛。他看见养魂鼎的虚影在摇晃，苏秦的魂魄正在被蛛丝缠绕，小哑巴的哭声越来越弱。他咬碎舌尖，鲜血喷在青铜剑上，剑身发出龙吟——这是他用百具忠魂祭炼的\"镇魂剑\"，专破阴邪。
\"阿娆，你记不记得？\"他挥剑斩断蛛网，\"当年你总说，亡灵最怕的不是业火，是不被记得。\"剑光掠过她的面颊，在她颈侧划出血痕，\"你接引过的每个魂魄，我都给他们在黄泉边立了碑，刻了名字，烧了纸钱。\"
阿娆的动作顿住。她望着陈墨手中的镇魂剑，剑身上浮起无数名字——是她亲手写在接引簿上的，是小乞儿一笔一画描的，是那些被陈家害死的冤魂，此刻正从剑中涌出，组成一道金色洪流。
\"不可能...\"她的骨翼开始崩裂，\"你明明最恨亡灵...\"
\"我恨的是利用亡灵的人。\"陈墨的指尖抚过剑身上的名字，\"你接引他们时，会给他们一朵茉莉花；他们走的时候，我会给他们一盏长明灯。\"他的声音放软，像当年在破庙里哄小乞儿，\"阿娆，跟我回去吧。我用养魂鼎给你重塑魂魄，用镇魂剑为你斩断业火，我们...重新开始。\"
阿娆的眼泪落下来。那是血红色的泪，滴在地上便化作燃烧的茉莉。她伸出手，陈墨看见她掌心躺着半块焦黑的骨片——和他的冥帝骨严丝合缝。
\"太晚了。\"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当年业火焚身时，我就已经死了。现在的我，不过是具由怨气撑着的躯壳。\"她将骨片按在陈墨手心里，\"把它和你的冥帝骨合二为一，能暂时封印魂渊。但记住...真正的危机，才刚刚开始。\"
黄泉突然沸腾。陈墨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地底钻出来，是无数漆黑的触须，每根触须上都长着倒刺般的眼睛。阿娆的身体开始透明，她的骨翼彻底碎裂，却在最后一刻，用尽所有力量将陈墨推向空中。
\"走！\"她的声音消散在触须的嘶鸣里，\"去不周山，找...找那株...忘川莲...\"
陈墨抱着乌木匣坠向黄泉。他看见阿娆的身影被触须绞碎，却在碎裂的瞬间，化作漫天茉莉花瓣，轻轻落在他肩头。那些花瓣里，藏着被她守护了三百年的魂魄——是小乞儿的，是引魂使的，是那个在破庙里说\"我许你一个愿望\"的，阿娆。
当他爬上骸骨平台时，血月已经西沉。陈墨摸出阿娆留下的骨片，和自己左腕的冥帝骨合在一起，发出清越的鸣响。黄泉里的触须突然退去，水魂们安静地漂浮着，像在等待什么。
他打开乌木匣，十二枚骨珠的裂纹正在愈合。苏秦的魂魄从匣中升起，手里捧着个小瓷碗：\"墨哥，我煮了桂花酒酿，阿娆姐姐说要趁热喝。\"
陈墨笑了。他接过碗，酒酿里真的飘着茉莉花香。远处传来黄泉的呜咽，却不再是怨恨，而是某种释然。
\"我知道了，阿娆。\"他对着空气轻声说，\"下次见面，换我给你立碑，刻上'阿娆，引魂使，陈墨之妻'。\"
风卷着茉莉花瓣掠过魂渊。陈墨站起身，抱着乌木匣走向出口。他知道，真正的战斗才刚开始——但不再是他一个人。他的亡灵，他的伙伴，还有那个用生命守护过他的姑娘，都在他身后，像一盏永远不会熄灭的长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