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墨站在忘川河畔时,手中的青铜灯盏正泛着幽蓝的光。灯芯是半截《兰亭序》的残笺,火苗里浮着若有若无的墨香——这是他用了七十二位历代文豪的残魂炼的\"文引灯\",专引天下文运汇聚。
前方悬浮着一座白玉台,台周三十丈插满各国各朝的文旗:齐鲁的\"稷下\"旗翻卷如云,吴越的\"兰亭\"旗浸着曲水流觞,长安的\"翰林\"旗绣着百鸟朝凤,甚至还有大食的\"智慧宫\"旗缠着椰枣叶纹。旗杆下跪着三十三道身影,或着儒服,或披鹤氅,或缠头巾,皆是自认有资格竞争\"天下第一文圣\"的亡灵。
\"陈先生来得正好。\"为首的白须老者抬头,额间一点朱砂红得刺眼——竟是唐代的\"诗仙\"李白。他的亡灵身周飘着九轮明月,正是当年他在醉中捞月时,被阴火淬成的\"诗魂月\",\"今日文运碑开,天下文人都来争这'第一'。你说,该论什么?\"
陈墨扫过众人:宋代的苏轼正捻着胡须笑,腰间挂着他当年在黄州种的\"雪堂稻\"残穗;明代的王阳明负手而立,背后浮着\"知行合一\"四个鎏金大字;还有更古老的屈原,披头散发立在水边,衣襟上还沾着汨罗江的泥;甚至有个穿西装的现代诗人,手里攥着半本没写完的《荒原》,怨气凝成的黑雾裹着他的诗稿。
\"该论的,从来不是谁的诗更妙,谁的文章更绝。\"陈墨将文引灯放在玉台中央,灯焰突然暴涨,照得所有文旗上的字都活了过来,\"该论的,是'文'为何物。\"
话音未落,玉台地面裂开一道缝隙,露出下方翻涌的\"文运之海\"。海水是半透明的,每一滴都裹着一段文字:有甲骨文的\"日\",有青铜器的\"鼎\",有竹简的\"仁\",有纸页的\"变法\",还有最近的铅字\"科学\"。海中央浮着一座水晶台,台上立着块黑色石碑,正是传说中刻着历代文圣名录的\"文运碑\"。
\"规则很简单。\"陈墨指尖划过虚空,文运之海突然掀起浪涛,\"入海取一瓢,泼在碑上。碑显何字,便是尔等对'文'的理解。字分三品:下品为技,中品为道,上品为...命。\"
李白第一个跃入海中。他的身影刚触到水面,整片文运之海便翻起银浪——那是他\"飞流直下三千尺\"的豪情,\"天生我材必有用\"的狂放,\"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孤高。浪头裹着他的诗稿冲向水晶台,当最后一滴水珠落在碑上时,黑色石面浮现出两个鎏金大字:\"诗魂\"。
\"好!\"苏轼拍掌大笑,他的身影化作一道青烟扎进海里。这次掀起的浪是暖黄的,带着酒气,混着\"大江东去\"的壮阔,\"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豁达,\"日啖荔枝三百颗\"的烟火气。浪头撞碎在碑上,石面浮现\"人间\"二字,竟比\"诗魂\"多了三分温度。
王阳明入海时,浪是青灰色的。那是他格竹七日时的执着,龙场悟道时的雷光,平叛时\"此心光明\"的呐喊。水浪触及碑面的刹那,\"知行\"二字如活物般游出,在石上盘成一团光,连\"诗魂\"和\"人间\"都被映得透亮。
轮到屈原时,文运之海突然变得浑浊。他的身影裹着九歌的悲怆,怀沙的决绝,\"路漫漫其修远兮\"的长叹,搅得海水翻涌如血。浪头砸在碑上,石面先是浮现\"忠魂\",却又迅速褪色,最终只余一个\"痛\"字——那是他投江时,天地为他落的第一滴泪。
现代诗人入海时,文运之海突然安静下来。他的身影缩成一团,像片被风吹散的纸。浪头是灰白的,裹着他的诗稿:\"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亮\"。当浪头触碑时,石面浮现出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迷茫\"。
\"够了!\"陈墨突然抬手,文运之海的浪头瞬间凝固。他望着碑上那些或璀璨或黯淡的字,声音里带着几分冷意:\"你们争的都是'我',可'文'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
他转身走向水晶台,指尖拂过\"诗魂人间知行痛迷茫\",那些字竟纷纷融入他的掌心。当最后一丝光被吸收时,文运碑突然发出轰鸣,黑色石面裂开蛛网般的纹路,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刻痕——那是从甲骨文到简体字的演变史,是每个时代最普通的读书人、抄书匠、刻工、塾师的名字,是小摊贩在茶碗底写的打油诗,是农妇在织布机上绣的吉祥话,是孩童用树枝在地上画的\"人\"字。
\"这才是'文'。\"陈墨张开双臂,文运之海突然倒卷,将所有浪头都收进他的袖中,\"不是某个人的诗,不是某一朝的文章,是千万人用笔、用血、用眼泪、用饭粒在桌上写的...活着的痕迹。\"
他转身看向众人,目光扫过李白的傲、苏轼的达、王阳明的明、屈原的痛、现代诗人的惘:\"你们都是'文'的一部分,但'文圣'不是封号,是责任——要让这些痕迹不被风吹散,不被雨打湿,不被刀刻刀削。\"
文运碑突然发出刺目的白光。那些原本刻在碑上的\"孔子孟子韩愈欧阳修\"等名字,竟全部退到两侧,中间空出的位置,缓缓浮现出陈墨的名字。但与众不同的是,他的名字不是单独一行,而是与所有普通人的名字连在一起,像一条蜿蜒的河,从远古流到现在,又向未来奔去。
\"这不可能!\"现代诗人嘶吼着扑过来,\"我只是个没名气的诗人,凭什么...\"
\"因为你写了。\"陈墨轻轻一拂袖,诗人的\"迷茫\"二字突然化作千万点荧光,融入文运碑的河流里,\"你写的每一个字,都在让这条河更宽。\"
李白突然笑了,他的\"诗魂\"从碑上飘下来,绕着陈墨转了三圈:\"当年我醉卧长安,以为诗是用来惊风雨的;如今才懂,诗是用来接住人间烟火气的。陈先生,这文圣之位,你当得。\"
苏轼也抚掌:\"我写'回首向来萧瑟处',原以为是要活得通透;现在才明白,通透是为了让更多人活得通透。陈兄,这位置,你坐得稳。\"
王阳明点头:\"知行合一的最高处,是让更多人知,让更多人行。陈先生以亡灵之躯护文明之火,比我这活人更懂'行'。\"
屈原站在水边,朝陈墨深深一揖:\"当年我投江,是恨这世道容不下一个'忠'字;如今见你护这文脉,倒觉得...这世道,到底还是容得下千万个'忠'字的。\"
文运之海突然沸腾,无数细小的光点从海中升起——那是历代被遗忘的抄书匠、刻工、塾师、孩童的魂。他们围着陈墨旋转,口中念诵着自己写过的字、背过的诗、记过的经。光点汇聚成一条星河,托着陈墨的手,按在文运碑上。
\"叮——\"
一声清越的钟响,文运碑彻底定型。陈墨的名字不再单独存在,而是与所有名字融为一体,像一条发光的纽带,连接着过去、现在与未来。
\"天下第一文圣?\"陈墨望着碑上流动的光,轻声道,\"不如说...天下共写的'文',有了个守墓人。\"
忘川河的风突然起了,吹得文旗猎猎作响。远处传来孟婆的吆喝:\"喝汤嘞——喝了就忘了,忘了就写新的!\"而文运碑的光里,新的字正在生长:\"今日,有人写了第一行代码。\"
陈墨笑了。他知道,下一个要写的,是\"文明\"二字——永不停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