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顿宫闱的余波尚未完全平息,内务府上下噤若寒蝉,宫人们行走间都带着几分谨慎与重新焕发的敬畏。东方澈并未沉浸于立威后的满足,反倒更添了一份沉静。这日午后,他并未如常前往议政殿旁听,也未在书房批阅奏报,而是命人将东宫深处、临水而建的松涛阁仔细清扫出来,备下清茶两盏,时令鲜果数碟,外加几卷舆图与史册。
他要等一个人。靖国公嫡孙,沈骁。
阳光透过松涛阁敞开的雕花长窗,在地面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窗外,一池秋水微澜,倒映着天光云影与几株姿态虬劲的古松。风过松林,沙沙声如涛,衬得阁内愈发清幽宁静。东方澈一身月白色常服,随意地坐在临窗的蒲团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摊在膝头的一卷《北境边防纪要》,目光却落在水面上被风吹皱的光影上,带着一丝难得的闲适与期待。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有力,带着武将子弟特有的节奏感。门扉轻启,一道挺拔的身影逆着光出现在门口。来人正是沈骁。他今日未着戎装,一身墨蓝色箭袖锦袍,衬得身形愈发矫健利落,剑眉星目间英气逼人,只是那通身的气度,在踏入这方清雅书阁时,自然而然地收敛了几分锋芒,多了些世家公子的温雅。
“殿下。” 沈骁抱拳行礼,姿态恭敬却不拘谨,唇角带着明朗的笑意,“松涛阁清幽雅致,殿下好兴致。”
“骁哥儿来了,不必多礼。” 东方澈展颜一笑,指了指对面早已备好的蒲团,“坐。今日不论君臣,只叙旧谊。尝尝这新贡的云雾,看合不合你口味。”
沈骁也不推辞,爽快地撩袍坐下,姿态放松许多。他端起面前素白瓷盏,浅啜一口,茶汤清冽回甘,赞道:“好茶!比我家老头子藏的那些个陈年普洱爽口多了。” 言语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率真,瞬间拉近了距离。
阁内侍奉的宫人早已悄然退至外间。清风穿堂,松涛阵阵,唯有茶香袅袅。东方澈看着沈骁眉宇间尚未褪尽的、属于边疆风霜的锐利底色,心中微动。他放下茶盏,目光扫过沈骁手边放下的那卷《战国策》,笑道:“骁哥儿也爱读史?”
“谈不上爱读,打仗的人,总得知道过去的人是怎么打的,输赢在哪儿。” 沈骁直言不讳,拿起那卷书,“比如这苏秦张仪,合纵连横,嘴皮子翻飞就能搅动天下风云。我祖父常说,战场上真刀真枪固然重要,可这庙堂上的纵横捭阖,有时候比千军万马还厉害,杀人不见血。” 他顿了顿,看向东方澈,“殿下在江南收拾那些蠹虫,想必也深有体会?”
东方澈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沈骁看似直爽,心思却通透,将话题自然地引到了实处。他顺着话头道:“确是如此。刀兵是雷霆手段,可治大国,光靠雷霆不行,更需雨露润泽,需懂得借势、造势、分势。譬如前朝神宗年间那次着名的‘青苗变法’,初衷是为解民困,抑制豪强兼并,为何最终功败垂成,反成祸端?”
沈骁放下书卷,认真思索片刻:“我祖父提过。他说,变法本身或许无大错,错在用人不明,操之过急。底下执行的人良莠不齐,好的政策到了歪嘴和尚那里,念成了害民的经。加上触动了太多权贵的利益,反对者众,变法派内部又急于求成,不懂分化瓦解,最终被顽固派合力绞杀。” 他端起茶又喝了一口,补充道,“就像打仗,你想直捣黄龙,也得先扫清外围障碍,稳住粮道,否则孤军深入,必遭反噬。”
“说得好!” 东方澈眼中闪过激赏,“正是‘势’与‘术’的结合。变法如同用兵,既要目标坚定,更要讲究策略步骤。当时若能从一州一府先行试点,积累经验,培养得力干吏,同时稳住朝中根基,拉拢分化部分可争取的士绅,或许局面会大不相同。可惜……” 他轻叹一声,带着对历史兴衰的慨叹。
话题一旦打开,便如江河奔流。两人从变法得失,聊到前朝一场关键的北境之战——“朔方之围”。
“依我看,那位守朔方的李老将军,败就败在太过刚直,不懂变通。” 沈骁指着东方澈展开的北境舆图,手指点在标注着“朔方”的位置,“他被围数月,死守孤城固然忠勇可嘉。但当时并非全无生机。我祖父研究过战报,当时有一支三千人的精锐骑兵,本可绕行狼山小道,直插敌军粮草大营!若粮草被焚,敌军必乱,朔方之围自解。可惜李将军固执己见,认为分兵乃兵家大忌,更斥责献此策的副将为‘怯战’,错失良机,最终城破殉国。”
沈骁的分析结合了沈家世代镇守北境的经验,角度独特而务实。东方澈听得入神,手指下意识地敲击着舆图边缘:“刚极易折。为将者,忠勇是根本,但审时度势、灵活机变,方能立于不败之地。若换作骁哥儿,当如何?”
“我?” 沈骁浓眉一挑,带着少年人的锐气,“若是我,必亲率那三千精骑,夜袭敌营!朔方城高池深,留得力副将守城足矣。烧了粮草,再回马枪杀他个措手不及!打仗,有时候就得敢赌一把大的!” 他眼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仿佛已置身于那金戈铁马的战场。
东方澈被他的豪情感染,笑道:“好一个‘敢赌一把大的’!此策虽险,确是一线生机。不过,” 他话锋一转,指尖点在舆图更北方的区域,“北境苦寒,补给艰难。大军远征,十成粮草运抵前线,能剩下六成已属不易。若遇大雪封路,更是雪上加霜。当年武帝北伐,功败垂成,后勤不济亦是主因之一。”
提到民生后勤,沈骁的神色也郑重起来,收敛了方才的锐气锋芒:“殿下说到点子上了。打仗打的是钱粮,更是人心。北地军民,苦寒之地求生不易。这些年,我亲眼所见,军民屯田之法,实乃固边良策。” 他身体微微前倾,眼中流露出真切的敬佩与思考,“殿下在江南治水安民,兴修水利,是润泽万民的雨露。北地虽无水患,却有酷寒。那里的人,为了活下去,为了守住家园,想出的法子,有时真叫人拍案叫绝。”
“哦?愿闻其详。” 东方澈来了兴致,亲手为沈骁续上热茶。
“就说这抗寒筑屋。” 沈骁来了谈兴,“寻常砖石在极北之地,冻土深达数尺,地基不稳,一冻一融,房屋极易开裂倾颓。当地百姓便就地取材,挖取一种韧性极强的草根,混合着冻土、碎石,甚至……牛羊粪,一层层夯实,筑成厚达数尺的墙!您别嫌腌臜,晒干后坚固异常,寒气极难侵入。屋顶则用多层桦树皮覆盖,缝隙以松脂密封,再覆以厚厚的草甸子。外面冰天雪地,屋内烧起暖炕,竟能温暖如春!这法子虽土,却实实在在保住了无数边民性命。”
他描述得生动,东方澈听得专注,仿佛能闻到那混合着泥土与草根气息的土墙,看到屋顶厚厚的积雪下,升腾着人间烟火的暖意。
“还有这屯田。” 沈骁继续道,“北地无霜期短,寻常作物难活。边军与百姓便摸索着种植一种耐寒的‘乌麦’,虽口感粗粝,产量也低,却能果腹。更在向阳坡地,引雪水灌溉,开辟小块菜畦,种植耐寒的蔓菁、萝卜。冬日里,家家户户的地窖都堆满了这些耐储藏的菜蔬。军堡附近,更有专门的暖房,利用马粪发酵生热,在隆冬也能培育些菜苗,虽杯水车薪,却也能给戍边将士添点绿意,解解馋。” 他笑了笑,“我祖父常说,北地的百姓和将士,是真正的‘冻土生春’,用最笨的法子,熬过最苦的寒冬。”
松涛阵阵,茶香氤氲。阁内,两个身份尊贵的少年,一个侃侃而谈北地的艰辛与智慧,一个凝神静听,目光沉静而专注。沈骁的讲述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带着亲历者的温度与力量,将一幅幅冰天雪地中顽强求生、军民同心的画面,鲜活地展现在东方澈面前。这不再是奏报上冰冷的数字和抽象的方略,而是带着泥土气息、烟火味道的真实民生。
东方澈心中激荡。江南水网密布,他熟悉如何疏导洪水,兴修水利,滋养鱼米之乡。而沈骁所描绘的北地,则是另一番景象——在匮乏与严寒中,依靠着坚韧的意志与朴素的智慧,生生凿开生存之路,筑起守护家园的壁垒。两种截然不同的环境,孕育出不同的生存之道,却都指向同一个核心: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冻土生春……” 东方澈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彩,“好一个‘冻土生春’!骁哥儿,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江南水患,我以疏导为主,兴利除弊。北地苦寒,则以坚韧为根,因地制宜。治国之道,原非一成不变,当如流水,因地而制流;亦如松柏,应时而坚韧。”
他推开膝头的舆图,目光灼灼地看着沈骁:“你方才所言军民屯田之法,尤其是那抗寒筑屋与乌麦种植,皆是利国利民之举。改日,当请骁哥儿详述,录成条陈。北地经验,未必不能用于京畿乃至他处高寒之地。江南治水之得失,亦可为北境兴修水利、储水备旱之借鉴。天下之大,黎民所需,原可互通有无,彼此照亮。”
沈骁闻言,眼中也迸发出热烈的光彩。他本以为储君高高在上,所虑皆是庙堂大事,未曾想竟对他所言的边鄙民生如此看重,更从中提炼出治国相通的道理。他重重抱拳:“殿下心系万民,虚怀若谷,臣……不,沈骁佩服!殿下若有差遣,沈骁定当知无不言!”
“好!” 东方澈朗声一笑,举起了茶盏,“今日松涛阁一会,听君论史谈边,如饮醇醪。以茶代酒,敬北地军民这‘冻土生春’的坚韧,也敬你我……少年同袍,共襄社稷之志!”
“敬殿下!” 沈骁亦举杯,清澈的茶汤映着两张同样年轻而充满热忱的脸庞。茶盏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微响,仿佛为这场跨越南北、连接庙堂与边关的对话,落下了一个充满希望的注脚。
松涛依旧,水波不兴。阁内茶香未散,少年人意气相投的微光,已悄然点亮了这方宁静的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