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秋狝,旌旗蔽日,猎场如沸。
连绵的营帐如同雨后拔地而起的蘑菇,星罗棋布于京郊苍莽的秋山脚下。空气中弥漫着皮革、马匹、尘土以及篝火燃烧松枝的独特气息,混合成一种属于狩猎季节的、粗粝而蓬勃的生命力。号角长鸣,鼓点沉沉,宣告着又一轮围猎的开始。马蹄声如闷雷滚过大地,猎犬兴奋的吠叫此起彼伏,间或有弓弦惊响,羽箭破空,引发一阵阵或远或近的欢呼喝彩。
东方澈端坐于主帐前临时搭建的观礼高台之上。一身赤金色的骑射劲装勾勒出他病愈后更显挺拔的身姿,墨玉冠束发,衬得面容清俊,眉宇间虽仍带着一丝长途跋涉和病后初愈的淡淡倦色,但眼神清亮,精神焕发。父皇东方宸与殷师殷照临分坐左右,并未过多言语,只偶尔目光交汇,流露出无声的嘉许。澈儿能重新参与这等耗费体力的盛事,本身便是康复的最佳证明。
围猎持续至午后,收获颇丰。庞大的猎物被陆续抬回营地,堆叠如小山。营中气氛愈加热烈,勋贵子弟、宗室亲贵们卸下猎装,换上常服,三三两两聚于临时搭建的敞棚之下。美酒佳肴流水般呈上,篝火熊熊,驱散了深秋山野的寒意。谈笑声、碰杯声、谈论猎物和骑射技艺的喧嚷,交织成一片属于胜利者的、生机勃勃的喧嚣。
东方澈也暂离了高台,在几位亲近侍卫的簇拥下,信步于营帐之间。他身份特殊,所到之处,众人自然恭敬行礼,让开道路,气氛虽恭敬却也稍显拘谨。行至一处较为开阔、围着几堆篝火的敞棚时,里面聚集的多是些年轻的勋贵子弟,气氛更为热烈随意些。众人见储君驾临,纷纷起身行礼。
“诸位不必拘礼,今日围猎,尽兴便好。” 东方澈含笑抬手示意,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瞬间让紧绷的气氛松弛了不少。
他随意在一处空位坐下,侍卫立刻奉上温热的茶汤。他端着茶碗,目光温和地扫过席间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年轻面孔。勋贵子弟们见储君平易,也渐渐放松,重新谈笑起来,话题自然围绕着今日的围猎,谁射中了头鹿,谁的猎鹰最为神骏,谁的马失前蹄闹了笑话,气氛融洽。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分开人群,径直朝他走来。
那是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身量颀长挺拔,比东方澈还要高出小半个头。他穿着一身利落的玄青色窄袖骑装,未着华饰,只在腰间束着一条嵌有暗银云纹的革带,勾勒出劲瘦有力的腰身。面容是健康的麦色,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一双眼睛尤其明亮,如同淬了火的星辰,坦荡、锐利,又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勃勃生气。他步伐沉稳有力,行走间带着一种久经训练、近乎本能的协调感,显然是习武之人。
少年行至东方澈座前约三步处站定,姿态恭敬却不卑微,双手捧起一只盛满清冽酒液的粗陶酒碗,朗声道:“臣,靖国公嫡孙沈骁,参见太子殿下!”
声音洪亮清越,瞬间压过了周围的喧嚣,引得众人目光纷纷聚焦于此。
东方澈放下茶碗,目光落在眼前这陌生的少年身上。靖国公沈氏,乃开国元勋之后,虽近几代在朝堂上不显山露水,但根基深厚,家风清正。这位嫡孙沈骁,他倒是有所耳闻,据说文武兼修,尤擅骑射韬略,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今日围猎,沈骁似乎表现极为亮眼?东方澈心中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微微颔首:“沈卿免礼。”
沈骁并未立刻起身,他依旧保持着双手捧碗的姿态,抬起头,那双明亮的眼睛直视着东方澈,目光灼灼,带着毫不掩饰的敬佩与坦诚:“殿下!臣今日斗胆,特来敬殿下一碗酒!不为别的,只为殿下前番在江南道,治水患、安流民、惩贪吏、开育婴堂!桩桩件件,皆是利国利民的大功业!臣虽居于京中,亦闻殿下贤名,更亲眼见过殿下推行新法所造之新镰新尺!锋利好用,惠及万民!臣心中感佩,此酒,敬殿下心系苍生,仁德勇毅!”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带着世家子弟少有的直率与豪情,没有丝毫阿谀奉承的媚态,只有发自内心的真诚推崇。
一番话,说得敞棚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沈骁和东方澈身上。勋贵子弟们脸上神色各异,有惊讶,有审视,也有几分被这直白赞誉所感染的动容。江南之行,太子殿下确实做下了许多实事,但在这遍地勋贵、讲究含蓄的场合,如此直抒胸臆地当面盛赞,还是头一遭。
东方澈也微微一怔。他见过太多或敬畏、或谄媚、或试探的目光,却鲜少遇到如此纯粹坦荡、带着滚烫热忱的敬佩。这目光,如同穿透阴霾的阳光,炽热而干净。他看着沈骁手中那碗清澈见底的酒液,又看向少年那双明亮得毫无杂质的眼睛,一股暖意自心底悄然升起。这赞誉,不是为了储君之位,而是为了他所做的那些实实在在的事。
他站起身,脸上露出了自归京以来最为明朗、也最为放松的笑意。他并未去接侍从重新斟满的玉杯,而是直接从旁边案几上取过一只同样质朴的粗陶酒碗,亲手从酒坛中舀满一碗,琥珀色的酒液在碗中荡漾。
“沈卿此言,过誉了。” 东方澈的声音带着笑意,清越悦耳,“为君分忧,为民谋福,本就是分内之事。倒是靖国公府世代忠良,为国守土安民,家风清正,堪为士林表率。沈卿你文武兼修,今日围猎更是英姿勃发,这才是国之栋梁!这碗酒,” 他双手捧碗,向前平举,目光坦然迎向沈骁,“孤敬靖国公府,敬所有为国尽忠的世家清流!也敬沈卿你这份赤诚之心!”
“谢殿下!” 沈骁眼中光芒更盛,没有丝毫犹豫,双手捧碗,与东方澈手中的酒碗在空中轻轻一碰。
“铛!”
一声清脆的陶器撞击声,在短暂的寂静中格外清晰。
两人同时仰头,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滚过喉咙,带来一股灼热的暖流,瞬间驱散了深秋的寒意。沈骁喝得豪迈,酒水沿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滑落几滴,更添几分少年意气。东方澈虽不常饮烈酒,却也面不改色,饮得干脆利落,放下碗时,白皙的面颊泛起一层健康的红晕,眼神清亮如洗。
“好!” “殿下好酒量!” 周围短暂的寂静后,爆发出阵阵喝彩声。沈骁的直率与储君的平易豪爽,瞬间点燃了年轻勋贵子弟们的热情。气氛变得更加热烈融洽。
东方澈看着眼前这个眼神明亮、笑容爽朗的沈骁,心中亦是欢喜。他放下酒碗,顺势问道:“孤观沈卿今日围猎,身手矫健,箭无虚发,想必弓马娴熟。不知平日除了骑射,还喜好些什么?”
沈骁闻言,眼睛更亮了,仿佛找到了知音,话匣子一下子打开:“回殿下!臣自幼习武,弓马刀枪都略通一二,最爱的还是与三五好友策马驰骋,纵情山林!蹴鞠场上也常去凑个热闹,虽技艺不精,但奔跑拼抢,出一身汗,甚是痛快!闲暇时也读些书,尤喜史策兵书,常与家中西席或同窗论辩古今得失,偶有所得,便觉酣畅淋漓!至于书画,”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笑容坦率,“臣那点涂鸦功夫,实在难登大雅之堂,不过胡乱涂抹,聊以自娱罢了。”
东方澈听得饶有兴致。这沈骁的爱好,竟与他不谋而合!策马、蹴鞠、读书论策……这些充满活力与思考的乐趣,正是他身处高位、难得放松时所向往的。尤其是听到对方也爱与人辩论经史策论,关心民生国事,更觉投契。
“哦?沈卿也爱与人论策?” 东方澈眼中兴趣更浓,“不知对江南新推行的‘联保药柜’之制,沈卿有何见解?”
沈骁没想到太子会突然问起具体政事,略一思索,便认真地回答起来:“殿下明鉴。臣以为此制甚妙!其一,平价售药,使寻常百姓病有所医,此乃仁政根本;其二,数家药商联保,共担风险,亦可避免一家独大,坐地起价;其三,官府居中监督,竹筹记数,既可防囤积居奇,又能察民生疾苦多寡。只是……”他顿了顿,斟酌道,“此制推行,关键在于地方官吏能否秉持公心,严格执行。若监督不力,或被奸商钻了空子,或成胥吏盘剥之机,则良法美意,恐流于形式。”
一席话,条理清晰,切中要害,既看到新政之利,也点出推行之难,显是经过认真思考,绝非泛泛而谈。东方澈心中暗暗点头,此子果然不俗!不仅武艺出众,更有务实之思。
“沈卿所言极是。” 东方澈赞许道,“为政之道,法度是筋骨,吏治是血肉,缺一不可。孤在江南,对此亦是深有感触。” 他想起推行新法时遇到的种种阻力与变通,心中感慨,与沈骁交谈起来更觉投机。
两人站在篝火旁,就着江南新政、北境边防、民生百态,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起来。沈骁思维敏捷,言辞恳切,既有少年人的锐气,又不失世家子弟的稳重底蕴。东方澈也难得放下储君的架子,话语间流露出少年人的真性情。从治国方略说到蹴鞠技巧,从兵书战策聊到书画鉴赏,竟越谈越投机。周围喧闹的人声仿佛都成了背景,只剩下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两张年轻而充满活力的脸庞。
直到暮色渐浓,篝火燃尽,营地中响起归营的号角,两人才意犹未尽地停下话头。
“与殿下畅谈,如饮甘霖,茅塞顿开!” 沈骁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抱拳道,“今日得遇殿下,实乃沈骁之幸!”
东方澈亦是心情舒畅,多日来的沉郁仿佛被这畅快的交谈一扫而空。他看着眼前这个意气风发、志趣相投的少年郎,朗声笑道:“沈卿少年英杰,见识不凡。今日围猎尽兴,谈兴更浓!改日若有暇,不妨来东宫,孤那里有几幅前朝佚名的塞外山水图,意境苍茫,或合沈卿口味。你我亦可再论经策,或去校场切磋一番!”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沈骁大喜过望,深深一揖,“谢殿下厚爱!改日必当登门叨扰!”
夜色中,篝火的余烬散发着最后的暖意。东方澈与沈骁相视一笑,一种惺惺相惜的少年情谊,在这金戈铁马的秋狝场上,悄然生根。远处的观礼台上,东方宸与殷照临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东方宸端起酒杯,唇边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殷照临的目光在沈骁挺拔的背影上停留片刻,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带着审视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