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舟终过万重山。
当巍峨的宫墙轮廓在暮色四合的天际线上逐渐清晰,如同巨兽沉默的脊背,东方澈立于船头,身上那件素色锦袍被运河上最后的风吹得衣袂轻扬。深秋的寒意已浓,暮色如墨汁般在天地间洇染开来,将金碧辉煌的殿宇飞檐勾勒成一片深沉而庄重的剪影。宫门在望,那两扇厚重的、嵌着碗口大铜钉的朱漆大门,在渐暗的天光下,如同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混合着近乡的悸动与久别的怯意,悄然攥紧了他的心。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带着京城特有的、干燥而微冷的尘土气息,试图压下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江南的湿冷、驿站的孤寂、病中的辗转、运河两岸的烟火生机……所有的画面在脑海中飞速掠过,最终沉淀为一种沉甸甸的、名为“归家”的渴望。
车驾自运河码头换乘,并未如惯例般径直驶向象征最高权力的乾元殿。引路的宫灯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摇曳,方向却悄然偏离了主道,拐向一处较为僻静的宫苑。东方澈心中微动,却并未出声询问。车轮碾过宫道平整的青石板,发出单调而规律的辘辘声响,更衬得暮色中的宫闱格外寂静。
最终,车驾在一处不甚起眼的暖阁前稳稳停下。暖阁隐在一片苍劲的古松之后,灯火从雕花的窗棂中透出,晕染开一小片温暖朦胧的光晕,在这深秋的寒意里,像一颗静静跳动的、温暖的心脏。
引路的内侍躬身退至一旁。东方澈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厚重的楠木门扉。
一股暖意,裹挟着熟悉到骨子里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他包裹。那气息复杂而熨帖——是上等银霜炭燃烧时散发的、干燥而纯净的暖香;是药炉上常年煨着的、清苦中带着回甘的药草芬芳;还有那沉淀了无数时光、仿佛已浸入梁柱木纹深处的、沉稳悠远的墨香。几种气息和谐地交织在一起,氤氲在暖阁的每一个角落,驱散了门外带来的所有寒意与风尘。
没有预想中的盛大仪仗,没有肃穆的朝服冠冕,也没有山呼海啸般的叩拜。暖阁内陈设简洁雅致,只点了几盏宫灯,光线柔和。映入眼帘的,是两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父皇东方宸,一身家常的玄色常服,未束玉带,姿态闲适地倚在一张铺着厚厚锦褥的短榻上。他手中正拿着一本摊开的青布封皮笔记簿,看得颇为专注。那正是东方澈不久前快马送回京的“闲笔”笔记。此刻,父皇修长的手指正点着笔记中一页画着歪歪扭扭风筝图样的地方,侧头对身旁的人说着什么,唇角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近乎促狭的笑意。
“瞧瞧,这小子还是这般爱琢磨这些机巧玩意儿……这风筝画的,倒有几分童趣。”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惯有的磁性,在这暖意融融的室内,听起来格外温和。
而立于短榻旁、靠近暖炉边的人,正是殷照临。他也是一身深青色常服,身姿依旧挺拔如松,只是微微低着头,目光似乎落在炉火上。他手中端着一个素白瓷碗,碗口氤氲着袅袅的白气,浓郁的、带着药膳特有清香的温热气息正从中散发出来。听到东方宸的话,他抬起眼,目光从笔记簿上扫过,似乎也看到了那稚拙的风筝画。他并未言语,只是那向来清冷得如同古井深潭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笑意掠过。
就在他抬眼望来的瞬间,烛火的光芒清晰地映亮了他的面容。
东方澈的脚步,在门槛处顿住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所有的声音——炭火的毕剥、炉上药膳的微沸、窗外掠过的风声——都瞬间远去。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牢牢地锁在眼前两人身上。
他清晰地看到,父皇东方宸鬓角处,那曾经只有零星几根的霜色,此刻已如初雪覆盖,悄然蔓延,在玄色的映衬下格外醒目。那是一种无声诉说着岁月与操劳的痕迹。
而殷师殷照临,那素来如刀削斧凿般冷峻的眉宇间,此刻竟也清晰地刻上了几道更深的、挥之不去的倦痕。那倦意并非源于身体的疲乏,更像是一种长久凝神、殚精竭虑后沉淀下的印记,如同古剑经年累月承受重压后留下的细微裂痕。
然而,比这些更清晰、更猛烈冲击着东方澈心神的,是他们眼底瞬间涌起的、毫无掩饰的情绪——那是真切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关切!是看到他安然无恙出现在眼前时,那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原地的释然!那目光如同最温暖的光束,穿透了空间,也穿透了东方澈一路强撑的平静。
“父皇……殷师……”
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哽住,声音出口,竟是带着自己都未曾料到的沙哑与哽咽。一路的疲惫、病中的委屈、独在异乡的孤寂、对眼前这二人深藏于心的思念……所有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在这一刻汹涌澎湃,再也无法抑制。他像个真正归家的、在外受了委屈的孩子,疾步上前,在离二人三步之遥处站定,深深一揖到底。肩膀几不可察地、细微地轻颤着,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倔强的叶子。
暖阁内一片寂静。只有炉火燃烧的轻响。
东方宸放下了手中的笔记簿。他站起身,没有多余的话语,也没有帝王的威严。他只是向前一步,宽厚温暖的大手,稳稳地、带着千钧之力般,落在东方澈因躬身而微低的肩头。那手掌的温度,透过锦袍,清晰地传递过来,带着一种足以支撑天地的沉稳与力量。
“回来就好。” 四个字,声音低沉而平缓,却如同定海神针,瞬间抚平了东方澈心中所有的惊涛骇浪。那简单的四个字里,蕴含着千言万语,是接纳,是宽慰,是无需言说的深厚情感。
与此同时,一股清苦中带着甘醇的温热气息靠近。殷照临无声地走到他面前,将手中那碗一直端着的、热气腾腾的药膳,不容分说地塞进了东方澈微凉的手中。碗壁温热,驱散了他指尖的最后一丝寒意。
“趁热。” 殷照临的声音依旧清冷,如同玉石相击,带着他一贯的简洁。然而,那声音深处,却分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因情绪波动而起的微哑。
东方澈下意识地双手捧紧了那碗药膳。碗是温的,药是热的。腾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氤氲着眼前两位至亲的面容。他低下头,看着碗中深褐色的、微微荡漾的药汁,那熟悉的清苦香气萦绕在鼻端。一路的风尘,满身的疲惫,仿佛都在这一刻,被这暖阁里的炭火,被肩头那只沉稳的手,被手中这碗滚烫的药膳,无声地熨帖,融化。
暖阁之外,暮色沉沉,宫阙森严。而这一方小小的、弥漫着药香墨香与暖意的天地里,只有血脉相连的温情在静静流淌。朱门启处,归鸟入巢,寒夜未至,暖意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