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的春汛带着冰碴子下来时,老河工们正蹲在堤岸抽烟袋。新筑的夯土堤泛着潮气,夯痕整整齐齐,像块刚切的豆腐。“看着结实,”张老汉磕掉烟灰,“去年的堤比这还光溜,一场洪水下来,塌得连影都没了。”他指着对岸的溃口,新淤的泥沙上,连野草都没长。
澈儿的玄靴陷在堤边的软泥里,手里捏着根柳树枝,枝条上的芽苞鼓鼓的,像些攥紧的小拳头。河道总督捧着地方志,纸页被河水泡得发皱:“南方的钱塘堤,种了三百年柳树,上次大潮,堤没塌,树倒了一片,根全嵌在土里,把冲散的泥都兜住了。”他用树枝在地上画,“柳根能扎三丈深,横向能铺五丈,盘得比麻绳还密。”
谢惊鸿的指尖划过传统堤防的图纸,堤身笔直,没有一丝多余的线条。“《河渠书》说‘堤者,堵也’,”他声音轻得像柳丝,“栽树固堤,是‘疏’还是‘堵’?若树根穿破堤基,洪水从裂缝灌进去,谁来担这个责?”他看向殿外的柳树,新叶刚冒头,根在土里,看不见深浅。
模型演示的那天,工部的铜盆里注满了水。传统堤坝模型刚放进水里,被木勺模拟的“洪水”一冲,堤脚的沙土就顺着水流走了,很快塌成一滩泥。张老汉看得直叹气:“跟去年一个样。”
轮到栽柳的模型时,殿里的呼吸都轻了。细铜丝做的“根系”在“堤岸”里盘来绕去,有的扎进“河床”,有的缠住“堤身”。“洪水”冲过来,沙土被铜丝兜住,只漏下几粒细沙,堤身稳稳地立在水里,连晃都没晃。
“这根比铁锚还牢。”澈儿拿起模型,铜丝在光下闪着亮,“柳根在土里就是这样,看不见,摸不着,却能把土攥成块铁。”他看向谢惊鸿,“南方人栽柳时,会在根上绑石头,让根往深处扎,不是为了好看,是为了活命。”
谢惊鸿的泪痣在光影里动了动,终是躬身:“臣读的书,不如河工见的水多。殿下采南法北用,是真懂治水。”
栽柳的队伍开赴堤岸时,柳条正抽新绿。张老汉教年轻人怎么挖坑:“要斜着挖,让根能往两边展,像张开的手。”他亲手栽下第一棵柳苗,培土时特意把土踩实,“这树要陪着堤活,堤在,树在;树旺,堤牢。”
保守派的老御史来看过三次。第一次说“树挡着巡堤的路”,第二次嫌“浇水占了灌溉的水”,第三次来,正赶上暴雨,新栽的柳苗被风吹得歪歪扭扭,根却在土里抓得更紧了,堤脚的水比别处清,没带多少泥沙。“倒真有点用。”他没再说反对的话,临走时,还帮着扶了棵快倒的树苗。
三年后的汛期,大河的水位比往年高两尺。洪水拍打着堤岸,发出闷雷似的响。张老汉带着河工们巡堤,手电的光扫过堤外的柳林,树干被水浸得发绿,枝叶却在风里挺着。“摸树根!”他喊着,手插进堤边的泥里,能摸到纵横交错的根须,像些粗麻绳,把土缠得死死的。
溃口出现在下游没栽柳的旧堤段。洪水撕开豁口时,新堤这边的柳树突然“哗啦”一阵响,根须在土里绷得更紧,堤身竟比平时还稳。赶来支援的兵卒踩着柳树枝过河,树枝压弯了,却没断,像座天然的桥。
澈儿站在了望塔上,看两岸的柳林连成绿色的带子。风过时,柳条齐刷刷地朝一个方向倒,像在给洪水鞠躬,又像在较劲。“根在土里长一年,堤就多一分底气。”他对身边的总督说,“比夯十遍土都管用。”
谢惊鸿路过大河时,正赶上柳花飘。白花花的柳絮落在水面,像些停不住的船。他蹲在堤边,挖开一小块土,根须密密麻麻,连蚂蚁都钻不过去。“原来‘缚苍龙’不是靠铁索,是靠这些看不见的根。”他想起当年的争论,突然笑了,“纸上的治水,不如土里的根实在。”
老河工们在柳林下搭了个草棚,棚柱就用柳树干。张老汉的孙子在棚里读《河渠书》,读到“禹疏九河”时,抬头问:“爷爷,大禹当年栽柳树吗?”张老汉摸着树皮上的纹路,那是每年刻下的水位线,一年比一年深,“他要是见过这柳根,肯定比咱栽得还多。”
澈儿知道,一片柳林挡不住所有的洪水,一层根须护不了所有的堤岸,可它们像种念想,扎在河工和百姓心里——告诉所有人,治水不光靠堵,靠硬,还得靠柔,靠藏在土里的韧劲;那看似柔弱的根,攒够了力气,也能缚住奔腾的苍龙,让大河安澜,让两岸长青。
后来,大河两岸的柳树成了地标。行船的人看见柳林,就知道快到安稳地界了;赶车的人歇脚,总爱在柳树下,说“树根扎得深,坐着踏实”。有个老木匠,用被洪水冲断的柳树根做了个根雕,雕的是条盘着的龙,龙身全是根须的纹路,取名“绿网缚苍龙”,摆在河道总督的衙门里,成了镇厅之宝。
春风又起时,新栽的柳苗抽出嫩芽,根须在土里悄悄伸展,像无数只手,攥紧了脚下的土,也攥紧了两岸人家的安稳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