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已至。
艮岳之巅,那穿透风雪而来的《梅花三弄》,余音仿佛还未在冰冷的空气中散尽。
那是李师师以命相托的平安曲,是她在那座金丝囚笼中,为他点亮的唯一一盏心灯。
也是周邦彦在这座人间炼狱里,唯一能感知到的,一丝属于“人”的暖意。
然而,几乎就在琴声落下的同一瞬间,城北的雪原之上,那数千名如鬼魅般涌现的辽国铁骑,用他们沉闷如雷的马蹄声,为这首平安曲,奏响了死亡的伴奏。
一面绣着狰狞黑色狼头的战旗,在冷冽的月光下无声招展,像一只从九幽深渊中探出的巨兽,张开了它那足以吞噬天地的血盆大口,欲将整座汴京城,连同那万家灯火的残梦,一并咽下。
风暴,已至眼前。
“来了。”
樊楼之顶,听琴小筑内。周邦彦静静地站在那巨大的汴京城防沙盘前,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
他的目光,早已越过了窗棂,越过了樊楼的重重飞檐,投向那遥远的、被无尽黑暗与滔天杀机笼罩的城北。
仿佛那数千铁骑卷起的,足以让山河变色的杀气,于他而言,不过是棋盘上,落下的一颗再寻常不过的黑子。
“邦彦……”
一声轻柔的、带着压抑不住颤抖的呼唤自身后传来。
李师师疾步走到他身后,一双素白的手,带着彻骨的冰凉,轻轻搭在了他的肩上。
隔着那层单薄的衣衫,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内部传来的、如同火山喷发前那般剧烈的震颤。那股灼人的高温之下,似乎还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他每一寸经脉里疯狂穿刺,那是灵魂被钉死的剧痛。
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了,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周邦彦没有回头,只是反手,用他那滚烫得吓人的手掌,轻轻覆盖在她冰凉的手背上,像是要从她身上汲取最后一丝清凉,来浇灭自己体内的火焰。
“师师,你看。”
他抬起另一只手,指向窗外那条在月光下,泛着幽暗光芒的汴河。
不知何时,那条本应被厚厚冰层封死的河面上,竟已漂满了星星点点的灯火。
一盏,两盏……成百上千盏。
那是一朵朵用最粗劣的麻布胡乱扎成的莲花灯,做工粗糙,在冰冷的河风中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昏黄的火光,在漆黑的河面上,拉出一道道长长的、扭曲的光带,从城西的西水门渡口,一路蜿蜒向东,最终消失在视野尽头的无尽黑暗中。
从樊楼的最高处望去,整条汴河,仿佛成了一条由灯火铺就的、通往幽冥地府的璀璨星河。
“真美啊……”
李师师的凤眸中,映着那片璀璨的灯海,声音里带着一丝梦呓般的恍惚。
汴京城素有冬至夜放河灯,为来年祈福的习俗。
此刻,城中万家灯火俱灭,唯有这河上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这番景象,在末日般的死寂之中,竟透出一种诡异而凄美的诗意。
“是啊,真美。”
周邦彦的声音很轻,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却又带着刺骨的寒意。
李师师的身体猛地一僵。
那片在她眼中原本凄美如梦的灯海,瞬间,变成了一片吞噬生命的炼狱图景。
每一朵莲花灯下,仿佛都倒映着一张张辽军士卒被烈火焚烧时,扭曲而绝望的脸。
“邦彦,你……”她的声音在颤抖。
“我在为他们超度。”周邦彦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非人的冷酷,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天命,“用汴河的水,用辽人的油,点一盏,照亮他们黄泉路的长明灯。”
“这一局,我不是守城。”他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封的深渊中捞出,砸在李师师的心上,“是……屠城。”
“走吧。”
周邦彦缓缓转过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太多的情绪,有不舍,有决绝,有托付,更有……浓得化不开的,生离死别。
“去我该去的地方。”
……
汴河,西水门渡口。
一艘不起眼的漕帮平底船,如同一片枯叶,静静地,停泊在黑暗的角落里。
船上,没有任何灯火。
唯有冰冷的月光,如同水银般倾泻下来,将船头站立的两个身影,照得轮廓分明,仿佛两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周邦彦一袭黑衣,仿佛已经与这深沉的夜色融为了一体。
刺骨的河风,将他宽大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也如同无数根无形的钢针,透过衣衫,狠狠地扎进他体内的每一寸经脉。
那被“镇魂钉”强行压制的剧毒,如同被惊醒的毒蛇,开始在他体内疯狂地撕咬、冲撞,仿佛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搅成一团烂泥。
他的脸色,比河面上漂浮的寒冰,还要苍白。
李师师就站在他的身侧,为他披上了一件厚厚的、带着她体温的狐裘大氅。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只有那因为极致痛苦和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指尖,和鬓角不断渗出又瞬间被寒风冻结的冷汗,暴露了他正承受着何等的地狱。
仿佛要将他的样子,他的气息,他的一切,都用自己的眼睛,一笔一划,刻进自己的骨血里,刻进自己的魂魄深处。
周邦彦从怀中,取出了一面残破的、被早已干涸的暗红色血迹浸染成黑色的战旗。
旗帜上,那个曾经用金线绣成的、威风凛凛的“拱”字,早已残缺不全,只剩下几缕丝线,在风中,发出悲壮的呜咽。
那是拱圣营的帅旗。
是二十年前,他父亲周御,在那场血战中,战至最后一刻,依旧死死攥在手中的那面旗。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被瞬间抽干了所有的力气,身体猛地一晃,一口腥甜的逆血再也压制不住,猛地喷在了那面残破的帅旗之上!
乌黑的血,瞬间浸透了那面早已褪色的“拱”字。
他没有去擦嘴角的血迹,只是任由那黑血沿着下颔滴落,眼中却燃起一股疯狂的光。他反手抓住险些栽倒的旗杆,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朝着船板的甲板中心刺下!
“咔嚓——!”
坚硬的船板,竟被他用旗杆硬生生洞穿,木屑四溅!
“师师,”他死死盯着那面被自己鲜血染黑、插穿船板的帅旗,声音嘶哑而平静,“此战,若我死。”
“以此船为棺,此旗为碑。无需收尸。”
李师师的泪水,在这一刻决堤。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抬起那双亮如寒星的凤眸,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迸出:“周邦彦!你若敢死,我便让这满城辽狗,为你合奏一曲《十面埋伏》!用他们的血,为你暖棺!”
说罢,她猛地抽回手,没有丝毫的犹豫和留恋,转身一跃,轻盈地落在了岸上。
再回头时,她的脸上,已不见了丝毫的儿女情长,只剩下身为“盾印”持有者的、冰冷的决绝。
周邦彦看着她决绝的背影,喉头一甜,一口逆血被他强行咽了回去。他缓缓地,重新挺直了那如标枪般的脊梁,目光转向那片灯火通明的河道,眼神瞬间冷如万年玄冰。
也就在此时,一声凄厉的、仿佛要撕裂苍穹的号角,从城北的方向,划破夜空。
辽军的战船,如同无数从水中浮现的鬼魅,借着那片“祈福”灯海的指引,缓缓驶入了汴河的河道。
船头,一名辽军将领看着两岸死寂的城池,脸上露出轻蔑的冷笑,他抬起手,正欲下达抢滩登陆的命令。
就在他手落下的前一秒。
离他座船最近的那一朵麻布莲花灯,那微弱的、看似随时会熄灭的灯芯,突然“噗”地一声,爆开一团妖异的、惨绿色的火焰!
“轰——!”
火焰瞬间吞噬了船头!
那名辽将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便被绿色的火焰包裹成一个火人,在撕心裂肺的哀嚎中,直挺挺地坠入冰冷的汴河。
这,才是真正的,灯影。
黄泉路上的灯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