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紫月接过那本还带着王伯安体温的册子,指尖拂过女帝语录注疏那几个字,神色莫测。她没有立刻翻开,而是抬眼看向地上那个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老人,声音听不出喜怒:“太傅,令高徒赵元楷伪造兵符,人证物证确凿,现已收押大理寺。你袖中这本‘注疏’,朕也看到了。你还有何话说?”
冰冷的现实彻底击垮了王伯安。伪造兵符,私改御笔,任何一项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他瘫软在地,连磕头的力气都已丧失,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洞风箱般绝望的抽气声,浑浊的泪水沿着脸上深刻的皱纹沟壑肆意流淌。
“老臣…罪该万死…” 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嘶哑微弱,透着彻底的灰败。他不敢奢求宽宥,只求速死,莫要连累家族。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时刻,夏紫月却做了一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她没有厉声叱责,也没有下令拿人,反而将那本女帝语录注疏随手递给了旁边的泉儿。
“泉儿,”夏紫月的声音平静无波,“看看,太傅爷爷在上面写了些什么?”
泉儿好奇地接过册子,小手笨拙地翻开。册子内页密密麻麻写满了王伯安蝇头小楷的批注、质疑、甚至是大段大段的“修正”。在夏紫月提出“以工代赈”的段落旁,他批注:“此乃役民,非仁政!”;在设立格物院的段落旁,他画了个大大的叉,旁边写着:“奇技淫巧,祸乱纲常!”;而在那句“段子治国”(被他涂改成了“段子治国”)旁边,更是写满了诸如“轻佻!国将不国!”“女流之见,贻笑大方!”之类的激烈言辞。
泉儿识字不多,但那些叉叉和墨团他看得懂。他小眉头皱得紧紧的,指着那些批注,小脸板了起来,脆生生地大声念道:“坏!太傅爷爷画叉叉!说娘亲坏话!说格物院坏!还说…还说…”他努力辨认着“女流之见”几个字,“说娘亲是…是…”他卡住了,求助地看向霜儿。
霜儿凑过去一看,小嘴立刻噘得老高,指着“牝鸡司晨”几个字,虽然不认识,但本能地觉得这不是好话,立刻气鼓鼓地对着王伯安嚷道:“太傅爷爷坏!说娘亲是…是报晓的大公鸡!娘亲才不是大公鸡!娘亲是女帝!最厉害的女帝!”她挥舞着小拳头,小脸因为气愤涨得通红。
“噗嗤…”
“咳咳…”
压抑的学堂里,不知哪个角落先响起一声极力憋住的笑,随即又赶紧用咳嗽掩饰。夏紫月身后几个年轻的侍读学士赶紧低下头,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微微耸动。萧景容的嘴角也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冷峻。霜儿这“报晓大公鸡”的童言翻译,瞬间冲淡了场中浓得化不开的肃杀和绝望,添上了一丝荒诞的喜感。
王伯安老脸涨得如同猪肝,羞愤欲死。被一个四岁女娃如此直白地点破他内心最隐秘的轻视和不屑,比任何廷杖都更让他无地自容。他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夏紫月眼底也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但很快被肃然取代。她没有理会霜儿的“翻译”,而是蹲下身,目光平视着瘫软如泥的王伯安,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太傅,你一生研读圣贤书,可知圣贤书里,最重一个什么字?”
王伯安茫然地抬起泪眼,嘴唇哆嗦着,不知如何作答。
“是‘实’。”夏紫月自问自答,一字一顿,“格物致知,实事求是!圣贤教我们明理,更教我们践理于行!你批朕‘段子治国’轻佻,”她拿起泉儿手中的册子,翻到被涂改的那页,“那你可知,朕在江南水患时,用一个‘以工代赈’的‘段子’,活民十万?你斥格物院为‘奇技淫巧’,”她的目光扫过空中悬浮的机关蜂,“那你可知,这‘奇技’所算之‘数’,已在规划运河,疏导水患,未来可活民百万、千万?你批朕‘女流之见’,”她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凛然帝威,“那你睁眼看看!自朕登基以来,清吏治、兴农商、平边患、修水利,国库岁入翻倍,边关烽火渐熄,百姓可曾因朕是女子而少食一粒米?少穿一寸布?!”
句句诘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王伯安心上。他张着嘴,想要反驳,却发现那些引以为傲的圣贤之言,在眼前女子用实实在在的政绩铸就的煌煌功业面前,苍白得如同废纸!他脑中闪过江南水患时,流民得到工赈后重建家园的邸报;闪过边关大捷、将士归家的奏章;闪过户部呈上的,那一年比一年厚实的国库账簿…这些都是实打实的“器”与“数”带来的结果!
夏紫月站起身,目光扫过学堂内噤若寒蝉的众人,最终落回王伯安身上,语气沉凝:“太傅,你饱读诗书,却只知抱守残缺,以己度人,见新法如见洪水猛兽。你斥责朕‘牝鸡司晨’,可你扪心自问,你心中装的究竟是江山社稷、黎民福祉,还是…那套不容置疑、不容改变的腐朽‘规矩’?是那套让你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体统’?!”
“老臣…老臣…”王伯安浑身剧震,夏紫月最后那句诛心之问,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他灵魂最深处!他一生以维护圣贤之道、朝廷纲纪为己任,自认问心无愧。可此刻,在女帝那洞穿一切的目光下,在那些无可辩驳的政绩面前,他第一次,无比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华丽袍子下隐藏的、名为“固步自封”和“维护特权”的虱子!巨大的羞愧和信仰崩塌的剧痛,让他喉头一甜,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溅落在身前染血的残简和冰冷的地砖上,点点猩红,触目惊心。
“太傅爷爷!”霜儿吓得惊叫一声,小手立刻又去掏那罐珍贵的药膏。
“快传太医!”萧景容沉声下令,立刻有侍卫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