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金砖铺就的宫道反射着白日最后一点余温,却压不住上书房内几乎凝固的空气。四岁的霜儿像只灵巧的雪团,蹲在书案一角,藕荷色的小袄袖口沾着几点可疑的墨渍。她身旁,双生哥哥泉儿也安静地蹲着,小脸绷得紧紧的,那双肖似其父萧景容的深邃眼眸,一眨不眨地盯住姐姐手中那只被拆得几乎只剩骨架的蜂鸟谛听——一只通体由精妙齿轮与晶石构成的微型机关造物。
霜儿胖乎乎的手指,正小心翼翼地拨弄着谛听背部一个极其隐蔽、几乎与外壳融为一体的微小凸起。那是泉儿不知何时“改进”的新成果。
“霜儿,莫要胡闹,快下来!”太傅王伯安的声音带着强撑的威严,雪白的长须因压抑的怒气而微微颤抖。他手中那柄象征师道尊严的紫檀戒尺,正指向书案上散乱摊开的三字经竹简。竹简边缘,残留着霜儿用特制显影药水留下的“杰作”——“人之初,性本善,不写作业是好汉!”一行歪歪扭扭却荧光闪烁的小字,在昏暗光线下异常刺眼。
霜儿充耳不闻,小嘴一撇,带着一种四岁孩童特有的、天不怕地不怕的执拗。泉儿的小手却在这时悄然覆盖上霜儿的手背,带着一种无声的鼓励和催促。他的小指头精准地按在了那个隐蔽的凸起上。
“咔哒。”
一声轻不可闻的机械弹动声。
刹那间,蜂鸟谛听那双以极品红晶打磨而成的复眼,猛地爆射出刺目的红光!如同两点骤然点燃的血色星辰!
“呃!…咯!…呃!…装病…呃!…咯!…下次别装病…呃!”
一连串响亮无比、带着强烈金属震颤尾音的打嗝声,伴随着王伯安昨日那生无可恋的虚弱哀嚎和霜儿稚嫩的警告,被毫无保留地、无比清晰地放大了出来!这声音经过谛听腹内共鸣晶石的反复激荡,带着一种冰冷、非人、又极具穿透力的质感,瞬间撕裂了上书房的死寂,狠狠撞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太傅那极具个人特色的、带着金属颤音的嗝声,和他那句认命般的“装病”低语,形成了荒诞绝伦又极具讽刺的交响!
“噗…哈哈哈!”
不知是后排哪个年轻官员,被这突如其来的荒诞冲击彻底击溃了紧绷的神经,第一个失控地笑喷了出来。
这笑声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噗嗤…”“嗬嗬…”“呃…咳咳…”
压抑的、古怪的、忍俊不禁的嗤笑声、咳嗽声、憋气声,如同瘟疫般迅速在金碧辉煌的上书房内蔓延开来。方才还肃穆如泥塑的文武百官,此刻表情扭曲,肩膀剧烈地耸动。就连那些持戟肃立、铁甲森然的羽林卫,头盔下的面孔也绷得通红,紧握戟杆的手背青筋暴起,显然在拼命忍耐。整个朝堂,瞬间被这循环播放的、荒诞的嗝声录音和无法抑制的笑浪冲击得摇摇欲坠,威严扫地。
左相杜衡僵立在原地,如遭雷击。他捂在胸口的手剧烈地颤抖着,面如死灰,眼神涣散,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那不断循环播放的、响彻殿宇的“装病”控诉,像无数个无形的、带着倒刺的巴掌,狠狠抽在他布满皱纹的老脸上,将他最后一丝强撑的体面和精心编织的谎言彻底撕碎、践踏成泥。他下意识地想去按住怀中那枚关键的“透光镜”,却只摸到一片冰凉的绝望。
御座之上,夏紫月缓缓站起。明黄色的龙袍垂落,纹丝不动,衬得她面容沉静如水。她甚至没有再看面无人色的左相杜衡一眼。那双清冽如寒潭的眸子,目光平静地扫过地上散落的伪造兵符文书——那是方才大理寺丞冲入时,被两只突然蹦出的、带有强磁机关的青蛙模型(霜儿用磁石和机簧做的玩具)扑落啄散的罪证。目光掠过那兀自闪烁着红光、不知疲倦播放着太傅囧声的、被萌宝改得几乎面目全非的蜂鸟谛听,最后落在书案上那些被拆解开来、齿轮与铜簧裸露的机关算筹上——泉儿在“研究”时留下的痕迹。
朝堂的喧嚣在她起身的瞬间,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咽喉,笑声戛然而止,只剩下那金属打嗝声还在空洞地回响,更显出死寂的可怕。
“羽林卫。”夏紫月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如同冰玉相击,带着穿透一切嘈杂的清冷,清晰地落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帝威,“拿下杜衡。仔细搜身,特别是他怀中那‘透光’之物。连带着地上这些‘文书’,一并封存,移交大理寺与枢密院,三司会审。”
她的目光终于落在瘫软的左相身上,锐利如刀:“朕,要一个水落石出。”
“遵旨!”羽林卫统领再无半分迟疑,轰然应诺,声震殿宇。如狼似虎的甲士立刻扑上,将呆若木鸡、彻底失魂的左相杜衡粗暴地架起,铁钳般的大手毫不留情地探入他怀中摸索。一枚小巧的、边缘打磨得异常光滑的凸透镜片被搜了出来,在烛火下反射着冰冷的光。伪造的兵符调令文书也被迅速整理封存。整个过程快如闪电,杜衡如同破败的麻袋被拖离,只留下地上一道狼狈的痕迹和死一般的寂静。
“退朝。”夏紫月淡淡道,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转身,明黄色的宽大衣袖划过一道凛冽而决然的弧线。
萧景容玄色的身影紧随其后,沉重的肩甲在殿内残余的光线下流转着冷硬的光泽。他步伐沉稳,经过那堆因混乱而倒塌散落的算盘珠小山时,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深邃的目光掠过太傅王伯安那张老脸——此刻如同开了染坊,羞愤、惭愧、惊惧、后怕,种种情绪扭曲交织,白胡子抖得厉害。最终,他的视线落在那两个小小的身影上。
霜儿和泉儿还蹲在那堆散落的机关零件旁。霜儿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指,指着正被羽林卫粗暴拖出殿门的左相背影,小嘴撅着,奶声奶气地对泉儿说:“哥哥,他坏!亮亮光光没有了!”显然是指杜衡怀中那枚被搜走的、曾用于窥探机密的凸透镜片。泉儿则捏着一个从散落算筹上拆下来的小铜齿轮,对着殿外透进来的光线仔细看着。齿轮边缘锐利的齿痕映在他清澈专注的眼瞳里,他又看看殿门方向消失的身影,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努力理解“坏”与“亮亮光光”消失之间的关联,小脸上满是超越年龄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