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工坊大门,在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中,被士兵们奋力推开。门外,是风雪肆虐、杀机隐伏的茫茫荒原。门内,十堆巨大的篝火被迅速点燃,熊熊火焰冲天而起,瞬间驱散了门前的黑暗和严寒。十桶滚沸的雪水冒着腾腾白汽被安置在火堆旁。几架纺车、织机被匠人们咬牙抬到了最前方,如同即将迎敌的战阵。
风雪更紧了,远处的地平线上,隐隐传来沉闷如雷的轰鸣,那是无数脚步践踏冻土的声音,越来越近。黑压压的人影,如同涌动的潮水,在风雪中显现轮廓,手中简陋的棍棒、草叉在昏暗天光下闪着寒芒。愤怒、绝望、被煽动起来的戾气,混杂在凛冽的北风里,扑面而来。
工坊前,气氛紧绷如拉到极致的弓弦。夏紫月怀抱双生子,站在洞开的大门中央,身后是跳跃的篝火和肃立的士兵、匠人。她像一尊定鼎的神只,无畏地迎向那汹涌的、裹挟着毁灭气息的巨浪。霜儿和泉儿似乎也感受到了这非同寻常的气氛,不再咿呀,只是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风雪深处那越来越近的黑潮。
近了,更近了!愤怒的咆哮声、杂乱的咒骂声已经清晰可闻,如同风暴前的海啸。
“断我们活路!”
“砸了这害人的工坊!”
“把我们的草场还回来!”
人群在距离工坊大门百步之外被李将军布置的盾阵长矛勉强阻住。领头的是几个满脸横肉、眼神凶狠的壮汉,他们挥舞着手中的武器,声嘶力竭地鼓噪,试图冲破薄弱的军阵。数万双被饥寒和愤怒烧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工坊大门内那个抱着孩子、气度沉凝如山的女子身影,充满了不信任与滔天的恨意。
夏紫月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那空气里混合着篝火的焦灼、沸水的蒸汽、羊毛的微膻,还有对面人群喷出的浓重怨气。她上前一步,声音灌注内力,如同洪钟,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喧嚣:
“北疆的父老乡亲们!风雪拦路,朕知你们苦!朕知你们怒!但砸了这里,撕了你们手里的羊毛契约,断了这刚刚点起的炉火,”她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那几个领头鼓噪的凶悍面孔,“断了这炉火,你们是能多得一斤粮,还是能多得一件御寒的衣?!”
她的质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人群心头。汹涌的声浪为之一滞。许多牧民脸上的愤怒,出现了一丝茫然和动摇。他们是被巨大的恐惧和煽动裹挟而来,砸了这里,然后呢?风雪依旧,饥寒依旧。
夏紫月不给那几个领头者再次煽动的机会,猛地一指身旁熊熊燃烧的篝火和滚沸的水桶,厉声喝道:“看清楚了!你们祖祖辈辈放牧的羊群,身上最不值钱的废毛,在这里,经过滚水煮练去膻,烈火烘烤去湿,”她拿起一捧梳理好的洁白羊毛条,“再经过我大楚工匠的巧手!”
她的目光转向早已严阵以待的匠师们:“纺!”
钱有德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颤抖着双手,坐到了最前方的纺车前。他布满老茧的脚,沉稳有力地踩下踏板。
“吱呀——嗡……”
纺车巨大的轮盘开始转动,带动着锭子发出低沉而有力的嗡鸣。这声音,在死寂的风雪中,异常清晰。无数双眼睛,瞬间聚焦在那飞旋的锭子上。
钱有德捻起一缕羊毛条,搭上锭子。飞旋的力量瞬间将蓬松无序的羊毛梳理、拉伸、加捻!奇迹,在数万双瞪大的眼睛底下发生!蓬松的羊毛,如同被无形的巧手驯服,迅速变成了一股均匀、坚韧、泛着柔和光泽的毛线!毛线源源不断地从老匠人指间流出,缠绕在纱管之上。
“织!”夏紫月的声音再次响起。
另一名匠人立刻坐到织机前。手脚并用,灵巧地操纵综片和梭子。脚踏板控制经线上下,梭子带着那新纺出的、还带着热气的毛线纬纱,如同有了生命,在经线间飞速穿梭!
“哐当!哐当!哐当!”
织机那沉重、规律、带着某种奇异韵律的撞击声,在风雪中回荡。每一次撞击,都仿佛敲在数万牧民的心坎上。一寸寸,一尺尺……灰白色的、厚实的、带着细密绒毛的布料,在无数双瞪大到极致的眼睛注视下,如同神迹般,在织机上延展、成型!
时间在“哐当”声中流逝。风雪依旧,但工坊门前那如同沸腾油锅般的敌意和躁动,却在不知不觉中冷却、沉淀。数万双眼睛,死死盯着那织机,盯着那在匠人手下逐渐成型的厚实呢料。那布料,他们从未见过,但仅仅是看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意,似乎就从心底滋生出来。
终于,织机的“哐当”声停了下来。匠人用剪刀,剪断了最后一根纬线。一段崭新的、还带着机器余温的灰白色呢绒,被他用微微颤抖的双手,高高举起!
篝火的光芒跳跃其上,厚实紧密的纹理,细密均匀的绒毛,在火光下流淌着温润的生命力。霜儿身上逸散的光点似乎受到牵引,悄然飘落,无声无息地融入那段新呢之中,使其在火光映照下,仿佛由内而外散发着一种柔和的暖光。泉儿则好奇地朝着那段呢子吹了一口气,一股极淡的清风拂过,新呢上残留的一丝极淡的烟火气和羊毛味彻底散去,只留下纯净的暖香。
夏紫月从匠人手中接过那段厚实温暖的布料,大步走到阵前,直面那数万沉默的牧民。她将布料用力一抖,哗啦一声,如同展开一面胜利的旗帜。
“看!这就是你们羊群身上,被赵天霸之流视为草芥的羊毛!这就是你们冒着风雪送来工坊的羊毛!它在这里,变成了能抵御北疆最酷寒风雪的——暖呢!”她的声音在风雪中激荡,“朕断的,是赵天霸之流盘剥你们的活路!朕要给的,是让你们用自己的双手,用自己的羊毛,织出一条真正的活路!”
她猛地将手中的新呢抛向前方。布料在空中展开,如同灰白色的云朵,带着霜儿赋予的暖光与泉儿赋予的纯净气息,稳稳地落在一个前排牧民下意识伸出的手中。
那牧民,一个四十多岁、满脸风霜的汉子,被生活的重担压弯了脊梁。他下意识地抓紧了落入手里的布料。厚实!柔软!毛茸茸的!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意,透过他粗糙、布满冻疮的手掌,瞬间传递到冰冷的四肢百骸!这感觉……这感觉比他婆娘用最好的羊皮缝的袄子还要温暖舒服!他猛地低头,贪婪地看着、摸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浑浊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滚落,砸在温软的呢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