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养了数日,魏嬿婉的身子骨渐次硬朗起来,面上褪尽了恹恹病色,倒透出桃花瓣儿似的红晕,行动间步履也觉轻捷,不复前时那般沉滞拖沓。
这日晨起,对镜梳妆罢,她瞧着菱花镜中焕然的气色,水葱般的指尖抚过光洁的腮颊,心下满意,便吩咐侍立一旁的澜翠:“这几日倒觉身上清爽了,精神头也足。你去小厨房,细细熬一盅上好的乌鸡白凤汤来。汤水务要清亮澄澈,油花撇得干干净净,那药材气味也减些个,莫要喧宾夺主。待汤得了,随我送去养心殿。”
澜翠领命自去。春婵听了,忙上前一步,蹙着两道细弯眉,忧心忡忡地劝道:“我的好主儿!您这才将养出几分精神气儿,何苦立时便要出去走动?养心殿那边,皇上龙体违和,病气正重呢。依奴婢的浅见,您索性借着这场病的由头,安安静静多歇息些时日,岂不两全?横竖是太医千叮万嘱的静养,任谁也挑不出理儿来,更怪不到您头上。”
魏嬿婉眼波掠过窗外一树灼灼的桃花,唇角微扬,似笑非笑,轻声道:“傻丫头,你只道是怕病气,却不知这探望的时机,也是门学问。”
“送礼行孝,贵在一个‘需’字。你且想想,赠那赳赳武夫,当赠何物?自当是宝刀骏马,壮其肝胆;赠那深闺秀女,又当赠何物?无非是珠翠绫罗,悦其颜色;至于那垂髫稚子,则需些精巧玩物,引其欢颜。皆要投其所好,解其所需,方算送到心坎儿上。”
春婵听得入神,却仍带三分疑惑:“主儿这话在理,奴婢受教。只是……这与去养心殿有何干系?皇上龙体最需要的汤药饮食、近身服侍,皇后娘娘不都亲力亲为,包揽周全了么?”
魏嬿婉目光自窗外收回,落在春婵脸上,带着几分深意,神色端凝起来:“论前朝,乾坤独断在圣心;论这六宫,母仪天下是谁人?无论皇上待皇后娘娘,是情分重些,还是倚仗深些——我等在这深深宫苑里讨生活,头顶之上,悬着的,终是两物。一个是煌煌天日,光照寰宇;另一个便是皎皎明月,清辉遍洒。二者缺一,则天地失序,昼夜不明。如今皇上染恙,皇后娘娘衣不解带,昼夜侍奉,身心俱疲,此刻正需人关切体恤,这便是那‘雪中送炭’的需处。”
待澜翠提着食盒回来,主仆三人便往养心殿去。殿内药香弥漫,宫人们屏息静气,行走无声。
魏嬿婉被引进去时,但见琅嬅端坐椅上,面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素纱,只露出一双眼睛。饶是如此,那眼底的红丝与深深的倦意,以及眉宇间难以掩饰的憔悴,也足以令人窥见其连日来的心力交瘁。
“嫔妾给皇后娘娘请安。”魏嬿婉盈盈下拜。
琅嬅抬眼看来,眼中掠过一丝意外,急声道:“快起来!你这身子骨是最不该来的!本宫不是特意嘱咐过你,要好生静养,不必拘礼么?你怎地如此不听话!”语气虽是责备,却难掩其中的关切。
魏嬿婉依言起身,柔声道:“回娘娘的话,嫔妾已经大好了。太医也说,精神渐复,走动走动于身子反倒有益。嫔妾在屋里闷着,心里总惦记着娘娘。娘娘日夜侍奉圣躬,劳心伤神,嫔妾瞧着娘娘这般辛劳,实在忧心。嫔妾这点微末心意,不过是一盅清汤,只盼能略解娘娘些许乏累,求娘娘千万保重凤体才是。”
琅嬅伸出手,隔着帕子轻轻握住了魏嬿婉的手腕,温言道:“好妹妹,难为你病着还这般惦记本宫。你的心意,本宫知道了。你是个懂事的。”她顿了顿,握着魏嬿婉的手紧了紧,目光深深,“本宫原有许多体己话想与你说说,只是……皇上这病来得急,这一时半刻,本宫的心神全系在那头,实在也顾不上了。”
“这后宫之中,人心各异,难测深浅。唯你行事稳妥,心地明白,最是令本宫省心。甚好。”
魏嬿婉面上愈发恭顺谦和,低眉顺目间,心中却如电光火石,转过万千计较。
这后宫之中,岂无安分守己之人?若论那纯妃苏绿筠,虽不失温厚,却带几分耳根绵软的痴气;婉嫔陈婉茵,性情最是寡淡如水,终日里不争不抢,便是一言半语也吝于出口;至于舒嫔意欢,禀性孤高,目下无尘,素日里连龙颜也是不入眼的。皇后这番言语,断非泛泛夸赞性情,想来,是认下了她那份焚烧罪证的‘功劳’。
嬿婉忙敛衽垂首,声音柔婉似水:“娘娘如此褒奖,真真折煞嫔妾了。您便是咱们阖宫的定海神针,能替娘娘分忧解劳,实是嫔妾前世修来的福分。若娘娘不嫌臣妾愚钝,嫔妾斗胆,愿在此侍奉娘娘左右,或可替娘娘分担些微琐碎事务,也好让娘娘能略略松泛松泛,歇口气儿。”
“这如何使得?”琅嬅唇边漾起一丝浅笑,纤指略略一抬,示意身侧的莲心,“还不快接着澜翠姑娘手里的食盒?你这身子骨儿才好利索,心意到了,便是千金难买的至诚,何苦巴巴儿地在此久候?倘或再沾染了病气,倒叫本宫这颗心悬在半空,没个着落处了。”她眼波流转,指尖轻点那描金绘彩的食盒,温言道,“这汤瞧着就极是清亮滋补,本宫稍后自会细细品饮。你且回去,好生将养着,养得神完气足,精神健旺,便是对本宫最大的助益了。待皇上龙体康泰,精神健旺之时,本宫再与你一处,好生叙叙闲话儿。”
“是,臣妾谨遵懿——”魏嬿婉口中“旨”字尚未吐实,帘栊“哗啦”一声轻响,赵一泰已躬身疾步而入,垂首禀道:“启禀皇后娘娘,娴妃娘娘殿外求见,说是来给皇上、娘娘请安。”
琅嬅眸中那点真切的暖意,倏然敛去,眼风似不经意地扫过身旁垂手侍立的魏嬿婉,唇角微勾,曼声道:“哦?这倒真是巧了。”
魏嬿婉立时会意,忙压低声音,婉转进言:“娘娘既乏,不如…嫔妾陪娘娘略坐一坐,也听听娴妃娘娘有何心意要禀?”
琅嬅这才对赵一泰略一颔首:“既是来了,就请进来罢。”
话音甫落,帘幕再启,如懿已携着惢心,款款移步而入。她今日请安,倒是难得地规矩周全,低眉敛衽,柔声道:“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皇上龙体欠安多日,臣妾心中实是忧急如焚,夜不能寐。思量再三,特亲手熬了些火腿鲜笋鸡汤,想着……或可进奉御前,略尽微忱。”言罢,眼风微动,示意惢心将手中捧着的食盒恭敬奉上。
琅嬅只略略斜睨了一眼那食盒,便道:“娴妃妹妹有心了。只是皇上如今虚火内炽,气脉未平,太医再三叮嘱,只宜进些清淡汤水润养,旁的滋补之物,怕是虚不受补,反难克化。”
如懿闻言,眉尖微蹙,语中忧切更甚:“这如何使得?单凭些微汤水滋养,龙体怎堪长久消耗?天长日久,只怕……” 她欲言又止,未尽之意悬在殿内。
琅嬅忽而莞尔一笑,截断她的话头:“妹妹此言,倒是一语中的。这倒是本宫无能,伺候了这些时日,竟无甚起色,实在是没了法子。”她话锋一转,目光落在如懿略显凝重的面上,语气陡然变得和煦,“娴妃妹妹既有此心,本宫此刻正巧有些神思倦怠,劳烦妹妹替本宫,将这汤水奉至御前,侍奉皇上进用一些,可好?”
如懿脸色霎时微微一变,似有踌躇为难之色在眼底掠过,纤指在袖中悄然绞紧了帕子。然终究不敢违拗,只得低低应了声“是”,自惢心手中接过那只盛着汤水的青玉莲瓣盏,转身,步履略显滞重地掀开内室的珠帘,隐了进去。
殿内一时寂然。魏嬿婉凝神细听,内室隐约传来汤匙轻碰盏壁的细碎叮当声,不消片刻,珠帘复又急急掀动,如懿竟已匆匆而出,面上带着几分未及掩饰的惶然,对着琅嬅深深福下身去:“臣妾愚笨,恐亦侍奉不周……”
琅嬅正自悠悠搅动着魏嬿婉奉上的那盅乌鸡白凤汤,撩开面上素纱,不疾不徐地啜饮了一小口,方才抬眼:“罢了。皇上病中,脾胃最是娇弱,原也强求不得。妹妹一番心意,皇上与本宫都知晓了。你也别在此劳心费力,当心过了病气,反倒不妥。且回去,好生歇着罢。”
如懿如蒙大赦,口中唯唯称是,忙不迭地告退,身影很快消失在帘帷之外。
魏嬿婉瞧着那晃动的帘影,趋前一步,凑近琅嬅耳边,压低了声音,细语道:“娘娘,臣妾瞧着娴妃姐姐素日待皇上,最是情深义重,关怀备至。今日怎地……倒似有些……避忌之意?”
琅嬅唇角若有若无地向上轻轻一扬,似笑非笑,轻轻拍了拍魏嬿婉的手背:“随本宫往那廊下走走,透透气罢。这殿里,闷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