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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房苦役如无底之渊,管事嬷嬷刻薄刁钻,刘宫女之流更是百般作践。魏嬿婉那份本已菲薄的饭食,常常如同镜花水月,便是有澜翠的好心,依然终日腹中空空。

东风渐软,园中草木悄然萌动新芽,万象更新之季,落在花房却只意味着更沉重的劳役。

那些名贵花草,如同主子们一般,格外娇贵难缠。培土须得松匀得宜,深浅有度,多一分则闷煞根脉,少一分则根基不稳;浇水更要掐准时辰,斟酌分量,多了沤根,少了枯槁;搬动花盆移换日光风雨处,更是如捧薄胎冰玉,稍有不慎,萎了一瓣,碰落一苞,便是劈头盖脸的詈骂并着克扣饮食的责罚。

花房诸人心照不宣,将那最磨人的活,一股脑儿推到魏嬿婉肩上。

管事嬷嬷只作不见,偶或踱过,浑浊老眼扫过她正侍弄的盆沿,鼻中哼出一声:“仔细些!这盆‘玉楼春’是娘娘心尖子上的!若有闪失,扒了你的皮也填不上窟窿!”

魏嬿婉像被钉死在了暖房深处,自晨光熹微至暮色四合,弓着腰,屏着气,用那早已磨破结痂,复又因冷水久浸而肿胀的手指,于盆中细细拨弄着腐叶、珍珠岩并特制香料的混合土。

汗透重衣,湿冷地贴在后背。饥火与劳乏交煎,她早已眼前金花乱迸。就连腹中那点空鸣都沉寂了,唯余一种掏心挖肺似的虚脱。

正自强打精神,指尖颤巍巍地压实最后一株‘醉杨妃’的根土,忽见一点昏黄灯火摇曳而入。

是巡视花房的公公。

“嗳哟!这都什么时辰了,还在这儿磨蹭?”他用灯笼杆子虚虚点了点魏嬿婉,“瞧你这年纪轻轻的,手脚倒比那老树根还钝!这点子活计,竟耗到深更半夜?偷懒耍滑,也得有个眉眼高低!”

连日积攒的饥馁、劳顿、屈辱,连并这‘偷懒’的污名,轰然冲垮了魏嬿婉强撑的心堤。

她猛一抬头,泥污狼藉的脸上,一双因困顿饥乏而深陷的眼眸,盛满了再也藏不住的冤屈与绝望,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公公明鉴!奴婢不敢懈怠!实在是自晨至昏,粒米未沾…”

巡视公公如听了天大笑话,嗤的一声,鄙夷地上下刮了她两眼:“活计不完,自然没饭吃!这是宫里的铁规矩!难道还指望主子们巴巴地供着你吃喝不成?瞧瞧你这副丧气模样,磨磨蹭蹭,哭哭啼啼,能成什么器!”

“少在咱家跟前号丧!麻利点儿!培完土,把这些花儿——”灯笼杆子一划拉,指向数十盆重瓣芍药、姚黄魏紫,“都给咱家搬到里间暖阁去!夜来霜气重,若冻坏了一枝半朵,你有几颗脑袋抵得起?!”

数十盆花!盆盆沉重,需双手捧抱,轻移缓放!

“公公!几十盆…奴婢一个人…实在搬不动啊!求公公…”

“搬不动?!”他一步抢到跟前,灯笼几乎杵到魏嬿婉脸上,唾沫星子四溅。

“你搬不动,难道叫咱家替你搬不成?咱家是奉旨当差,巡察花木,不是来给你当牛做马的!宫里养你这等没用的废物作甚,连几盆花的力气都无,还敢顶嘴!”

尖刻的詈骂如冰雹砸下。

巡视公公见她面如金纸,摇摇欲倒,似也懒得再费唇舌,狠狠啐了一口:“晦气东西!紧着搬!搬不完,今晚就甭想睡!明日的饭食,也趁早歇了心思!”

暖房内霎时死寂,唯闻墙角水缸滴漏,嗒、嗒、嗒,敲在人心坎上。

灯笼的微光随着巡视公公离去迅速黯淡,魏嬿婉僵立原地,一身气力都在这顷刻抽干,连颤抖都凝滞了。

腹中那掏心挖肺的空虚,手上破皮处火灼般的刺痛,连同那数十盆如山压顶的花木…,万般冤屈、绝望、恐惧,连同被碾入泥淖的尊严,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再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未出一声,只将身子深深弯折下去。

眼前是那盆刚被她耗尽心力培好土的‘醉杨妃’,娇嫩的花苞在惨淡月色下,冷冷俯视着泥淖中这团连悲声亦不得自由的微尘。

慈宁宫西偏殿外,数丛翠竹依墙而生,竿竿挺拔如碧玉琅玕,枝叶扶疏,筛下细碎的天光。

魏嬿婉随花房几个粗使宫女,捧着几盆芍药、海棠,垂首屏息,沿着青石小径,行至院中。恰见福珈姑姑立于竹影之下,正凝神教导两位身着旗装、云鬓堆鸦的年轻女子。那两位女子面容姣好,身段窈窕,显是新近入选的秀女或是低阶嫔御。

“且住了。”福珈姑姑执着一柄素面团扇,虚虚点在当中一位的腰侧,“腰肢乃立身之本,贵在端凝,如青松临崖,不可——”团扇轻轻一压,止住了那女子无意识间微微的扭动,“不可轻摇慢摆!若失了稳重,便是轻浮妖冶之态!”

目光随即扫向另一女子的肩头,“双肩亦须持稳,如承玉山,不可随意耸动摇晃。行止坐卧,气韵皆在其中。记住,宫中行走,步步皆要合度,如尺量墨线,方显贵气天成。”

正此时,花房领头的宫女已觑准空档,领着众人屈膝行礼,声音恭谨:“请福姑姑安。”

福珈姑姑偏过头来,目光滑过众人,最后落在那几盆开得正盛的鲜花上,面上浮起一丝恰到好处的温煦:“何事?”

魏嬿婉心头猛地一跳,迫切地想抓紧一丝一毫的机会,忙微微抬高了手中那盆开得最盛的‘醉胭脂’芍药,抢先开口:“回姑姑话,这是花房新奉上的时鲜花木,花色鲜妍,特来为太后殿中添些春日喜气,愿太后凤体康泰,福寿绵长。”

福珈姑姑的目光在她脸上略一停留,又落回那盆娇艳欲滴的芍药上,唇角笑意深了些许,显是满意这花色的喜庆与魏嬿婉回话的伶俐周全。她微微颔首,使了个眼色:“嗯,这颜色倒应景,看着也精神,太后见了定会欢喜。搁到廊下阴凉处去罢。”

花房众人忙不迭捧着花盆,依言轻手轻脚地往廊下挪动。魏嬿婉向来走在最后,脚步便有意无意地缓了下来。待转过一丛茂密的翠竹,她借着竹影遮掩,悄然侧身回望。

只见福珈姑姑已重新专注于教导,她亲自示范,莲步轻移,那身姿当真如她所言,腰肢端凝似青松扎根,双肩平稳如承玉山,行动间裙裾纹丝不乱,只有鬓边一支素银簪子的流苏,随着她极其克制的动作,在耳畔划出微小而庄重的弧度。

“手抬至此,指尖微蜷,不可僵直,亦不可软塌,腕要稳,意要恭。鬓边虚抚而过,如清风拂柳,不可着力,更不可当真触及珠翠...”

魏嬿婉看得入神,连呼吸都屏住,直到前面的宫女低声催促,才猛然惊醒,慌忙低头跟上,一颗心却在胸腔里狂跳不止。

回到花房已是暮色四合,同屋的宫女们累得倒头便睡,鼾声四起。

四下无人,万籁俱寂。

白日里福珈姑姑那端凝如松,平稳如玉的身姿,“不可轻摇慢摆,不可随意摇晃”的训诫,在她脑海不断盘旋,疯狂滋长。

她悄悄坐起身,借着窗外惨淡的月色,缓缓挺直了脊背。模仿着福珈姑姑的姿态,试图稳住自己的腰肢,仿佛那里真的有一根看不见的青松主干。肩膀努力下沉,试图寻到那种‘承玉山’的平稳感。

然后,她笨拙地,抬起自己那甲缝里还嵌着泥污的右手,指尖微蜷,手腕尽力稳住,模仿着记忆中的弧度,向自己空无一物的鬓边虚抚而去。

她这是在做什么呢?

指尖缓缓垂下,无力地搭在酸痛的膝盖上。

深宫之内,新人就如春日园中的繁花,一茬接一茬,源源不绝地送进来。即便当初在钟粹宫,皇上眼中确曾掠过一丝兴味,如今那点意头,也早在这日复一日的更迭中,在这源源不断的新鲜颜色冲击下,被冲刷得干干净净,淡忘成了一晌迷梦。

自嘲的寒冰,一夜未化,凝在魏嬿婉的心头。晨起侍弄花草,指尖触到冰凉的泥水,那钝痛倒似麻木了。

她只觉自己可笑至极,当初在钟粹宫书斋暖阁之畔,分明有过攀附龙榻的机缘,偏生那时心气未死,竟生出些痴念,狠不下心肠去做那献媚邀宠之事。如今沦落这花房秽地,饱尝饥寒欺凌,方知当日那点不甘,是何等不识时务!

魏嬿婉蹲在一排半开的茉莉前,小心剔除着枯叶,忽闻一个熟悉的声音,惊喜的自身后响起:“嬿婉?!”

魏嬿婉猛地回头,晨光熹微中,春婵提着一个竹编小提篮,正站在花房入口的藤萝架下,圆圆的脸上满是意外之喜。

她几步奔过来,也顾不得魏嬿婉满手泥污,一把握住她冰凉的手,紧紧攥着,声音里透着真切的关切:“真是你!方才远远瞧着背影像,我还不敢认!你…你怎么在这儿?”

魏嬿婉眼眶一热,鼻尖酸涩难当,她忙垂下眼睫,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我…我在这儿当差。你怎么来了?”

“是芬姑姑差遣,”春婵晃了晃手里的提篮,“姑姑嫌熏衣裳的干花香不够鲜活,让我来花房讨些新鲜带露水的,不拘什么,香气清雅些就好。”

“带露水的?香气清雅?”魏嬿婉心头一动,仿佛抓住了一丝能稍稍证明自己价值的微光。她立刻挣开春婵的手,转身在花架间急切地搜寻起来。

掠过几盆开得正好的栀子、茉莉,最终落在一盆枝叶青翠,边缘镶着一圈金线的瑞香上。那花虽未全开,但点点淡紫花苞已散发出一种清冽悠远的冷香,在晨露中尤为动人。

“你看这盆金边瑞香可好?”魏嬿婉小心翼翼地捧起那盆花,献宝似的递到春婵面前,声音里带着一丝久违的期盼,“香气最是清雅不俗,又不浓烈熏人,沾着晨露,芬姑姑定会满意。”

春婵凑近深深嗅了一下,眉眼顿时舒展开来:“好香!这味儿正!行行行,就它了!”她爽快地接过花盆,放入提篮中,动作间带着几分轻快。然而,当目光再次落到魏嬿婉脸上,看到她比从前清减憔悴许多的形容,以及那身刺目的灰布粗衣时,春婵脸上的笑容凝滞了。

“嬿婉,”她压低声音,凑近了些,眉头微蹙,“你不是在大阿哥身边伺候笔墨吗?那是个多体面的差事!怎么落到这花房里来了?”

魏嬿婉手抖了一下,飞快地垂下眼睫,遮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绪,只余下低哑干涩的一句:“一言难尽…,我巴不得立刻就从这地方出去。”

“可惜我也只是个小宫女,在芬姑姑手下跑跑腿罢了,人微言轻,实在……实在没法子帮你……”春婵眼中是真切的惋惜与无奈。

沉默片刻,春婵像忽然想起什么,试探着问:“哎?你那个侍卫哥哥呢?他有没有什么门路?能不能想想法子,把你从这火坑里捞出去?”她说着,还带着点促狭,用肩膀轻轻碰了碰魏嬿婉僵硬的胳膊,“他不是对你挺痴心的吗?”

魏嬿婉嘴角扯出一丝极苦的弧度:“断了。在钟粹宫时,就断了干净,再无瓜葛。”

她抬起眼,目光越过春婵,投向花房外灰蒙蒙的天空,空洞而遥远。

“他自有他的清闲日子要过。”

春婵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唉…呀!时辰不早了!”春婵猛地惊醒,想起芬姑姑的严厉,脸上掠过一丝慌张,“我得赶紧回去了,不然芬姑姑又要骂我偷懒磨蹭!”她提起篮子,匆匆转身欲走。

“春婵!”魏嬿婉急急唤住她,“你若有空,一定要多过来!多来陪我说说话!”

千般委屈,万般欺凌,她一个字也无法宣之于口,只能将这无边无际的寂寞与绝望,都寄托在这句简短的恳求里。

春婵连连点头:“好!好!我记下了!一得空我就来寻你说话!你自己多保重!”言罢,提着那篮犹带露珠的金边瑞香,匆匆消失在花房门口藤萝缠绕的小径尽头。

魏嬿婉站在原地,久久未动。指尖残留着春婵方才紧握时的一丝暖意,很快便被花房清晨的寒意吞噬殆尽。

凌云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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