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之巅,风声亘古,云海翻涌。
那支书写了终结的笔,悄然隐没于虚无,仿佛从未出现。被剥离了大道权柄的六位道祖,在短暂的死寂与茫然之后,猛然感觉到,那曾经与他们血脉相连、如同呼吸般自然的法则之力,正在一丝一丝地回归。
时空道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划过,一道微不可查的空间涟漪荡漾开来。他感受到了,虽然微弱,但时空大道不再是死寂一片,重新对他敞开了怀抱。万古剑祖下意识地并指,一缕比发丝还要纤细的锋锐之气在他指尖凝聚,虽然孱弱,却蕴含着“斩”的真意。五行道祖、因果道祖……所有跌落凡尘的至高存在,都感受到了大道权柄的回归。
他们劫后余生的脸上,没有半分喜悦,反而充满了更深层次的敬畏与惶恐。他们明白,这一切并非是他们自己恢复的,而是那至高的、无法理解的存在,在抹除了那个怪物之后,将“道”重新“归还”给了他们。
给予,剥夺,皆在一念之间。
这比直接面对那个吞噬大道的怪物,更让他们感到自身的渺小。他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本源真界的某一处,那个看似平凡,却是一切源头的方向,深深地,深深地低下了一向高傲的头颅。
而在星域的另一端,刚刚从零维尘埃状态恢复的青儿,身躯僵硬如雕塑。她死死地盯着秦岭的方向,那双总是充满了狂傲与玩味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纯粹的、无法掩饰的恐惧。
她看到了一切。那支笔,那七个字,那种超越了力量、超越了法则、超越了“道”本身的抹除方式。那根本不是战斗,而是一种更高维度的“裁定”。
“元初……对自己笔下的人物……”她喃喃自语,声音干涩沙哑,仿佛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跳出棋盘的棋手,可以肆意拨弄诸天万界的棋子。直到此刻她才惊恐地发现,自己所谓的跳出棋盘,不过是从一个小棋盘,跳到了一个更大的棋盘上而已。而那位秦岭之巅的白衣身影,根本不是棋手。
他是那个……画棋盘的人。
恐惧如潮水般淹没了她的心神,那份与生俱来的高傲与狂气,在那支笔写下的七个字面前,被碾得粉碎。她再也没有丝毫挑战的念头,甚至连多看一眼的勇气都在飞速流逝。
下一瞬,青儿的身影化作一道流光,比逃离时空道祖追杀时快了亿万倍,头也不回地冲向了概念虚空的未知深处。她要逃,逃得越远越好,逃离这个纪元,逃离那个让她从灵魂深处感到战栗的“作者”的视线。
……
秦岭之巅。
对于诸天万界发生的骚动,剑无尘视若无睹。他的存在,早已超越了这一切。他的目光,也并未停留在刚刚被他随手抹除的“冗余之物”上。
他平静地站在山巅,白衣白发,在风中微微拂动。他的眼神,穿透了新纪元的壁垒,越过了无尽的混沌,望向了另一个旧纪元的概念虚空。
那片虚空中,漂浮着一颗孤独的星球。
蔚蓝色的海洋,青翠的陆地,以及在夜幕下,被无数灯火点缀得璀璨夺目的城市轮廓。这是一个没有灵气,没有仙道,科技高度发达的凡人世界。
剑无尘的视线,落在了那颗星球上,一座繁华都市的某个角落。
那是一间温馨的公寓,窗外是车水马龙,霓虹闪烁。
公寓内,灯光明亮。一位身着素雅长裙的女子,正略带无奈地看着沙发上的青年。女子容颜绝美,气质空灵,正是云芷水。岁月似乎并未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她的修为已经到达元婴期,在这个绝灵的星球上,这点修为让她青春永驻,却也再难有寸进。
“念儿,你都二十岁了,长这么大了。”云芷水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惆怅,“可你那位师尊,还是没有回来。”
沙发上的青年,剑眉星目,面容俊朗,眉宇间依稀能看到几分剑无尘的轮廓,但气质却要温和许多。他正是当年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楚念。
他闻言,从手中的一本物理学专着上抬起头,笑了笑,安慰道:“师尊他老人家神通广大,想必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耽搁了。或许,他正在某个我们无法想象的地方,进行着一场伟大的修行呢。”
云芷水轻轻摇头,美眸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当初说过,会让你和你的父母……一家三口,真正地团聚。可他自己,却把这件事给忘了。”
她的话语中带着几分埋怨,但更多的,是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藏于心的担忧与思念。
二十年了。
自从那天在那家小餐馆,剑无尘以神乎其技的手段治好了老板,带着她和尚在襁褓的念儿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安顿下来之后,仅仅过了不到两年,他便再次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他走得无声无息,只留下了一句话在云芷水和楚念的脑海中回响:“此界安稳,在此等我。”
这一等,便是二十年。
二十年里,云芷水将楚念抚养成人。她遵从剑无尘留下的意念,没有教他任何修真法门,只是让他像一个普通人一样,上学,读书,成长。楚念也确实非常聪慧,在科技侧的道路上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如今已是世界顶尖学府的物理学高材生。
他们就像这个星球上普普通通的一对“母子”,过着平静而安宁的生活。
只是,每当夜深人静,云芷水望向窗外的星空,总会想起那个白衣胜雪、淡漠如神只的身影,他是她唯一的徒儿,一个神秘莫测的徒儿。
听到云芷水再次提起父母,楚念的眼神黯淡了几分。
关于父母,他所有的认知,都来自于云芷水的讲述,以及脑海中那个模糊的、仅仅拥抱过一次的温暖记忆。他知道,自己的父母早已逝去,魂魄也已消散。那个所谓的“团聚”承诺,在他看来,更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师尊,”楚念放下书,认真地看着云芷在水,“其实,我已经很满足了。有您陪着我,就足够了。至于父母……或许,他们早已进入了新的轮回,有了新的开始。我们不应该再去打扰他们。”
他懂事得让人心疼。
云芷水看着他,心中一酸,正想再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整个房间的光线,毫无征兆地变得柔和起来。并非灯光的变化,而是一种源自空间的、无法言喻的温润光晕,将整个客厅笼罩。
“这是……”云芷水霍然起身,元婴期的灵觉瞬间提升到极致,警惕地护在楚念身前。
楚念也惊奇地站了起来,他能感觉到,周围的空气似乎变得不同了,多了一种……温暖而亲切的气息。
紧接着,在他们面前的空地上,两道身影,由虚转实,缓缓凝聚成形。
那是一对中年夫妇的模样。男子身材魁梧,面容刚毅,眼神中带着久经沙场的铁血与沧桑。女子温婉娴静,眉眼间满是慈爱与温柔。他们穿着古朴的服饰,与这个现代化的房间格格不入,但他们的出现,却没有引起任何空间波动,自然得仿佛他们本就应该站在这里。
当看清那两张脸的瞬间,云芷水如遭雷击,愣在了原地。
这两张脸,她在二十年前见过。在那片血煞宗的废墟之上,正是这对夫妇的魂魄,燃烧了自己。
他们是……楚念的父母,楚天雄与他的妻子。
他们……不是已经魂飞魄散了吗?
楚念虽然从未在清醒时见过父母的模样,但当他看到那两人的瞬间,一股源自血脉深处、无法抑制的悸动,瞬间冲垮了他二十年来建立的所有理智。
心脏在剧烈地跳动,血液在奔涌,灵魂在颤栗。
不需要任何言语,不需要任何证明。
他知道,那就是他的父亲,他的母亲。
楚天雄夫妇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楚念的身上。他们的眼神,从最初的茫然,到辨认,再到难以置信的狂喜,最后化作了奔涌而出的泪水。
“念儿……我的……念儿……”女子伸出手,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生怕眼前的一切只是幻觉。
“你长大了……长这么大了……”楚天雄这个铁打的汉子,此刻也是虎目含泪,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们的身躯是凝实的,有温度,有心跳,不再是二十年前那种虚幻的魂体。他们是活生生的人。
“爹……娘……”
楚念的嘴唇翕动着,这两个他只在梦中呼唤过的称谓,此刻终于得以从口中吐出。他的眼眶瞬间红了,二十年的平静与懂事,在这一刻轰然决堤。
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扑进了那对夫妇的怀中。
“爹!娘!”
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充满了委屈,充满了思念,也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狂喜。
“哎!我的孩子!”
“念儿,我的好孩子……”
一家三口,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放声痛哭。他们的泪水,洗刷了二十年的生死相隔,弥补了二十年的成长缺憾。
站在一旁的云芷水,看着眼前这迟到了二十年的重逢,美眸中也泛起了泪光。她默默地退到一旁,将空间留给了这失散已久的一家人。
她的心中,充满了震撼与不解。
魂飞魄散之人,如何能够死而复生?而且是以如此完美的、有血有肉的姿态重新出现?这已经超出了她对修真,对生死轮回的所有认知。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仿佛想穿透天花板,望向那片未知的虚空。
是他……做的吗?
可是,他在哪里?
良久,哭声渐歇。
楚念搀扶着依旧在不断垂泪的父母,在沙发上坐下。他有太多太多的话想问,想说。
楚天雄夫妇则是不住地打量着自己的儿子,摸摸他的脸,拍拍他的肩膀,眼神里的疼爱与喜悦满溢而出,怎么也看不够。
“孩子,这些年……苦了你了。”楚天雄声音嘶哑地说道。
“不苦,师尊……云师尊她待我很好。”楚念摇着头,泪水还在眼眶里打转。
他转向云芷水,满脸的感激与激动:“师尊,谢谢您!谢谢您把我养大!”
说着,他便要跪下。
云芷水连忙上前一步,一股柔和的力道将他托住。“傻孩子,这是我该做的。”
她的目光,落在了楚天雄夫妇身上,眼神复杂。“两位……前辈,这究竟是……”
楚天雄夫妇对视一眼,眼神中同样充满了茫然与敬畏。
“我们也不知道。”楚天雄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震撼,“我们只记得,最后的意识是燃烧魂魄……然后,就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与虚无。就在刚才,一个……一个无法形容的意志,将我们从那片虚无中唤醒,重塑了我们的肉身与神魂,然后就把我们送到了这里。”
“一个意志?”云芷水追问道。
“是的。”楚天雄的妻子点了点头,脸上带着后怕与感激,“那个意志,浩瀚,宏大,超越了我们能理解的一切。在他的面前,我们感觉自己连一粒尘埃都算不上。他只是……只是一个念头,我们就从‘无’,变成了‘有’。”
听到这里,云芷水的心猛地一跳。
浩瀚,宏大,超越理解……一个念头……
除了他,还能有谁?
他没有忘记承诺。
他只是用了一种她,乃至整个世界都无法理解的方式,去履行了这个承诺。
这一刻,二十年的等待与幽怨,仿佛都找到了答案,化作了一股暖流,在心间流淌。
云芷水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勾起一抹绝美的弧度。
她转过头,望向窗外那片深邃的夜空,轻声呢喃:“徒儿……你,回来了,对吗?”
……
秦岭之巅。
剑无尘收回了目光。
他看到了那一家三口的重逢,看到了他们的泪水与欢笑。这本该是动人的画面,但在他那元初之境的眼中,却不起丝毫波澜。
对他而言,这只是一个简单的“重写”。
逆转死亡,重塑因果,从“无”中捞取两个早已消散的真灵印记,并赋予他们全新的“存在”定义。这对他来说,比呼吸还要简单,只是一个念头的起落。
他履行了承诺。
那个曾经的“剑无尘”,对那个婴儿许下的承诺。
做完这一切,他便不再关注。那个蓝色的星球,那一家人,连同云芷水,都只是他无尽视角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像素点。
他的存在,他的意义,早已超越了这一切。
他缓缓转过身,重新面向那翻涌不休的云海。
他依旧是那个白衣白发的身影,静静地站着,仿佛亘古不变。
只是,在他的眼眸最深处,那片代表着绝对“无”与绝对“有”的原初黑暗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发生着改变。
那是一种比人性微光更加基础,比大道萌芽更加本源的……“什么”。
无人知晓。
包括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