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锣鼓骤歇后的死寂,比风雪更瘆人。后台逼仄的空气里,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油彩的脂粉气,凝成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腥。赵铁山魁梧的身躯倒在散乱的脂粉盒与断裂的头饰间,喉间那道细线般的伤口,无声地宣告着死亡。那件金线密绣的戏服,前襟破口处缝着的发黑血布,像一只狰狞的鬼眼,死死瞪着慌乱的人群。

“师父——!”大徒弟陈骁的嘶吼破了音,他扑跪在赵铁山尚有余温的尸身旁,双手颤抖着想去捂住那不断涌出鲜血的致命伤口,却徒劳地沾了满手粘稠温热。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那件缝着血布的戏服,瞳孔骤然收缩。那粗粝如蜈蚣爬行的针脚,那浸透岁月却依旧刺目的暗红……他认得!师父在某个雪夜醉酒后,曾从一口包着铁角的旧木箱底层,极其珍重地取出过这样一块布,指尖摩挲着,浑浊的老泪无声滑落。“骁儿…记住它…这是你师祖,还有二十三个弟兄……在野狐岭……”

后面的话,师父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这块血布,是师父心中最深的疮疤,最不容亵渎的圣物!如今,竟被凶手如此残忍地缝在师父自己的戏服上,钉在致命伤处!这哪里是杀人?这是最恶毒的侮辱,最彻底的践踏!

“谁?!是谁干的?!”陈骁猛地站起,状若疯虎,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后台每一个噤若寒蝉的同门、伙计。恐惧、茫然、悲戚,一张张脸在昏暗油灯下扭曲晃动。他的目光最后钉在妆台上那枚沾血的剃刀片上,寒光凛冽,像毒蛇的獠牙。绝望和暴怒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给我搜!挖地三尺也要把这畜生揪出来!”他狂吼着,一把抓起旁边的梨木枪架就要砸向妆镜。

“陈骁!住手!”一声断喝如惊雷炸响。班中唯一的老琴师,须发皆白的韩老,死死按住了陈骁的手臂,枯瘦的手掌却蕴含着不容抗拒的力量。“你想毁了现场,让凶手逍遥法外吗?铁山走了,戏班不能散!更不能乱!”

陈骁浑身剧震,手中沉重的枪架哐当一声砸在地上。他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像被戳破的气囊,那股狂暴的力气瞬间泄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悲恸和茫然。

“报官…”韩老的声音带着沉痛的颤抖,目光扫过那件染血的戏服和地上的剃刀片,浑浊的老眼里是洞悉世情的冰冷,“这手法…这心思…不是冲着铁山一个人来的。是冲着咱们‘一阵风’,冲着咱们的根!”

“戏班血案?”

巡察行辕临时辟出的简陋书房内,炭火盆驱不散北地渗骨的寒意。穆之(孤仁盛)放下手中辽州府库那本漏洞百出的陈年粮册,抬眼看向匆匆入内禀报的东野轩。窗外风雪呼号,衬得室内烛火摇曳不定。

“是,大人。”东野轩一身寒气,语速极快,“连化城最大的松江戏班‘一阵风’,台柱子赵铁山,就在刚才压轴戏《抗狄英烈传》亮相时,当众被杀于后台。喉间剃刀致命,凶手无踪。最蹊跷的是……”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死者戏服前襟,被人缝上了一块来历不明的发黑血布,针脚粗陋怪异。戏班大徒弟当场认出,那血布是班主珍藏多年的抗狄遗物!”

“抗狄遗物?缝在戏服上?”穆之的指尖在冰冷的紫檀木桌案上轻轻一叩。声音不大,却让东野轩心头一凛。他太熟悉大人这种神态了——那是嗅到血腥气的狼王,在风雪中抬起了头。灯海惊雷案的无数个不眠之夜,大人眼中便是这种沉寂之下翻涌的锐利。

“刘庸那边什么动静?”穆之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知府衙门的捕快和仵作已经赶去封锁了现场。刘知府本人……据说‘闻讯惊怒,已亲自前往督办’。”东野轩语带讥讽。

“惊怒?督办?”穆之嘴角牵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刘庸的动作,快得异乎寻常。他站起身,玄青色的巡察御史官袍在昏暗中如一片沉郁的夜色。“备车。本官代天巡狩,境内发生如此骇人血案,岂能置身事外?”

“是!”东野轩眼中精光一闪,立刻转身。

“等等,”穆之叫住他,目光扫过一旁沉默如冰的阿尔忒弥斯和面露忧色的慕婉儿,“婉儿,带上你的药囊,或有查验之用。阿尔忒弥斯,你目力极佳,留意一切可疑痕迹,尤其是……那针脚。”

风雪夜路,马车疾驰。车帘缝隙间,连化城死寂的街道和零星昏黄的灯火飞速倒退。穆之闭目靠在车厢壁上,怀中那枚染血的虎符玉佩隔着衣料传来冰冷的触感,与圣旨的寒意如出一辙。灯海惊雷案的血色阴影尚未散去,新的死亡已在辽州风雪中绽开狰狞的花朵。赵铁山,一个唱抗狄戏的戏班班主……那缝在戏服上的抗狄血布,是警告?是栽赃?还是……引他入局的饵?

皇帝将他钉死在这苦寒之地,而暗处的对手,似乎已迫不及待地,在黄金囚笼里点燃了第一把染血的烽火。

松江戏园后台已被官差团团围住,火把噼啪作响,将飘落的雪花映成橘红色的鬼影。空气里,血腥味混合着雪水的清冷,凝固不散。

知府刘庸一身厚实的貂裘,笼着袖子站在滴水檐下,富态圆脸上的“惊怒”早已被一种程式化的威严取代。他正对面前几个捕头低声训话:“……内讧!定是戏班内部争风吃醋,或是分赃不均!给本府仔细搜,尤其是那些行头箱子、角落暗格!那剃刀片,就是铁证!尽快结案,莫要惊扰……”

“刘知府好快的脚程。”一个清冷平稳的声音穿透风雪,打断了刘庸的部署。

刘庸心头一跳,猛地回头。只见风雪中,穆之一身玄青官袍,身姿挺拔如松,踏雪而来。东野轩按刀紧随其后,慕婉儿挎着药囊,阿尔忒弥斯银眸如电,无声地扫视着混乱的现场。一行人所过之处,喧闹的官差竟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让开道路。

“哎呀!孤大人!”刘庸脸上瞬间堆满笑容,疾步迎上,仿佛刚才的疾言厉色从未存在,“风雪严寒,怎敢劳动大人亲临?下官正全力督办,不过是一起戏班贱役间的凶杀,粗鄙不堪,恐污了大人的眼……”

“贱役?”穆之脚步未停,径直走向后台入口,目光掠过刘庸那张油滑的脸,“唱的是抗狄英烈,死时缝的是抗狄血布。刘知府,这案子,沾的可不只是贱役的血。” 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如锥,刺得刘庸脸上的笑容僵了僵。

穆之不再理会他,掀开厚重的棉布门帘,踏入后台。

血腥气扑面而来。赵铁山的尸体已被草草盖上白布,但地上那一大滩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血迹,触目惊心。妆镜碎裂,脂粉狼藉,那件缝着血布的华美戏服,被随意丢在一旁的木箱上,像一团被遗弃的、肮脏的抹布。

仵作刚验完尸,正对刘庸的一个心腹师爷低声汇报:“……致命伤在喉间,细薄锐器,快准狠,一刀毙命。死亡时间就在锣鼓停歇前后……身上无其他明显伤痕,也无打斗迹象……”

穆之的目光落在妆台上。那枚染血的剃刀片,被一块粗布垫着,孤零零地放在显眼处。他缓步上前,并未直接触碰,只是俯身细细观察。刀片边缘残留着凝固的血迹和一丝极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靛蓝色丝线?

“婉儿。”穆之轻唤。

慕婉儿会意,立刻上前,从药囊中取出一根细长的银针和一个小巧的白瓷碟。她动作轻巧地用银针尖端,极其小心地将那缕靛蓝色丝线从刀片血污中剥离出来,放入瓷碟。

“大人,这丝线……”慕婉儿蹙眉细看,“质地细韧,光泽特殊,不似寻常棉麻,倒像是……上等丝绸被强行剥离的经纬线头?”

丝绸?后台多是粗布麻衣,伶人戏服华丽,但外层多用锦缎,内衬才是丝绸。谁会穿着如此精细的丝绸里衣来后台行凶?又或者……这丝线来自凶手包裹凶器之物?

穆之的目光随即投向那件被弃置的戏服,以及前襟上那块刺眼的血布。他没有动,只是对阿尔忒弥斯微微颔首。

胡人少女银眸流转,无声地靠近。她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昏暗的光线,精准地落在那块缝着血布的破口边缘。粗粝如蜈蚣的针脚,用的是最寻常的麻线,但每一针的走向、力道,都透着一股刻意的笨拙和……仓促。她的视线顺着针脚移动,最终停在血布右下角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褶皱处。那里,似乎粘着一点微小的、暗红色的碎屑,不像干涸的血,更像某种……泥土?

阿尔忒弥斯伸出手指,指尖在即将触碰到那碎屑时,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改用指甲边缘极其小心地将其刮下一点,摊在掌心。她凑近嗅了嗅,银眸中闪过一丝异样,随即对穆之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不是血,也不是后台常见的脂粉或泥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陈旧而微腥的气息。

与此同时,穆之的目光也锁定了血布本身。那发黑的颜色,边缘不规则的撕裂痕迹,以及布料本身的纹理……他的瞳孔微微收缩。这布料的质地,他竟觉得有一丝眼熟!绝非普通衣物,更似某种……旌旗的残片?或是……某种特殊场合包裹重要物品的袱皮?这念头一闪而过,却如冰锥刺入脑海。灯海惊雷案深处,某些被刻意掩埋的碎片,似乎与这遥远的辽州,与这块染血的布,隐隐勾连起来!

“刘知府,”穆之缓缓转身,声音不高,却带着巡察御史不容置疑的威压,将后台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此案疑点重重,绝非寻常凶杀。死者戏服被缝抗狄血布,凶器遗留不明丝线,现场痕迹混乱草率。本官断定,此乃有预谋之凶案,且意有所指!”

他目光如电,扫过脸色微变的刘庸,扫过悲愤交加被官差拦住的陈骁,扫过惊惶不安的戏班众人,最后落回那件诡异的血衣之上。

“传本官令!”穆之的声音斩钉截铁,在死寂的后台激起回响,“一,戏园内外即刻起由巡察行辕卫队接管戒严,所有人等,无本官手令不得进出!二,尸体、凶器、血衣及现场所有可疑物品,立即封存,移送行辕,由本官亲自勘验!三,戏班上下所有人等,包括知府衙门的仵作、捕快,就地隔离待询!本官要亲自问话!”

“孤大人!这……这不合规矩!”刘庸脸色终于变了,上前一步,试图争辩,“此乃连化城命案,理应由下官……”

“规矩?”穆之打断他,从怀中缓缓取出那卷明黄的圣旨,并未展开,只是那象征皇权的明黄颜色在火把下刺得刘庸眼睛生疼。“陛下赐本官尚方剑,便宜行事,纠劾不法!辽州境内,凡涉大案、要案、疑案,本官皆有权过问、彻查!刘知府,你……要阻挠本官代天巡狩之权吗?”

尚方剑三字,重若千钧。刘庸喉头滚动,看着穆之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波澜的眼睛,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终于明白,眼前这位被“流放”的御史,绝非任人拿捏的软柿子。这黄金囚笼里的第一场风雪,已染上了浓重的血色,而他刘庸,已被这新上任的巡察御史,牢牢钉在了这血案现场的中央!他张了张嘴,终究在穆之那无形的威压和那卷圣旨的寒光下,颓然垂下了头,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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