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梦玉的手沁出薄汗,警幻临走前那句\"眼里那团烧不熄的火\"还在耳边嗡嗡响。
青石板缝里的红花还在疯长,花瓣擦过我手背时带着绒绒的触感,像极了晴雪给我梳头时,那把檀木梳齿的温度。
\"第一步,引月入符。\"我默念着警幻教的口诀,指尖在虚空划出第一道银线。
梦玉突然在掌心发烫,像被投入沸水里的玉坠,烫得我指节发白——可我不敢松,前世编剧时背过的《周易》卦象在脑海里翻涌,这道符得是乾卦的变体,得把月光里最清冽的那缕引下来。
银线刚触到玉面,幻境里的雾气突然凝成冰晶,叮叮当当砸在我脚边。
迎春的算术本\"啪\"地掉在地上,墨迹未干的\"三加五\"被冰碴子压出褶皱。
我蹲身捡起本子,指尖触到纸页时,竟听见迎春脆生生的声音:\"林姐姐,明儿教我算庄子的账好不好?\"
心尖突然软得发疼。
我攥紧算术本贴在胸口,第二道符划得更稳了。
这次梦玉没再烫人,反而透出丝丝凉意,像香菱夏天给我端的酸梅汤,从掌心漫到胳膊,最后在喉头酿成回甘。
玉身浮起的淡粉光晕里,我看见香菱的画稿在飘——那是她前日画的并蒂莲,被我夸\"比真花还鲜\"时,她耳尖红得能滴血。
第三道符刚起笔,幻境深处传来闷雷似的轰鸣。
我抬头,看见原本雾蒙蒙的天空裂开道缝,漏下的光像撒了把碎金,正正照在梦玉上。
金线在玉里游得更快了,这次我听清了,是晴雪的银铃铛声,是探春拨算盘的噼啪声,是史湘云啃鹿肉时说的\"真名士自风流\"。
\"第四步,锁魂归心。\"我咬破舌尖,血珠混着口诀吐出去,符线瞬间变成血红色。
梦玉\"嗡\"地轻鸣,像有人在敲编钟。
青石板突然开始震动,我踉跄着扶住旁边的石凳,却摸到满手湿润——是金钏儿投井前攥过的帕子?
是司棋撞墙时溅的血?
是尤二姐吞金时落的泪?
\"别怕。\"我对着空气轻声说,\"我带你们回家。\"第五道符落下时,幻境里所有的影子都动了。
迎春的算术本飘起来,替我擦去脸上的汗;香菱的画裹住我的腰,像双无形的手在托着我;晴雪的枣泥酥碎渣落进我掌心,甜得我眼眶发酸。
第六道符划到一半,我突然喘不上气。
前世黛玉的咳意从喉头涌上来,我捂着嘴弯下腰,指缝里渗出血沫——这具身子到底还是弱的,可我不能停。
梦玉在掌心发烫,烫得我想起那日在梨香院,宝钗递来的冷香丸;想起王夫人骂我\"狐媚子\"时,宝玉挡在我跟前的脊背;想起贾母摸着我发顶说\"我这老货,就剩这点儿心肝了\"。
\"最后一道。\"我直起腰,血沫顺着下巴滴在梦玉上。
第七道符划完的刹那,整片幻境像被人攥住脖子的鹤,发出尖锐的嘶鸣。
青石板裂开蛛网状的纹路,红花被震得七零八落,那些姑娘的影子却更清晰了——金钏儿冲我笑,司棋冲我点头,尤二姐摸了摸我的发。
\"凡人妄图留痕于此,死路一条!\"
炸雷似的声音劈开轰鸣。
我抬头,看见个穿玄色长袍的男人立在幻境中央,眉眼像冰雕的,连瞳孔都是冷白的。
他抬手一挥,风刃裹着冰晶朝我劈来,我本能地把梦玉护在胸口——可那风刃没伤着我,反而\"咔嚓\"一声,劈开了我发间别着的香菱画。
\"住手!\"我扑过去拽他的衣袖,指甲在他玄色衣料上抓出几道白印,\"你看看这画!
这是香菱学了三个月才画成的并蒂莲,她连砚台都端不稳,手背上全是墨渍!\"我又抓起脚边的算术本,\"这是迎春算错了十七遍才写对的三加五,她怕被邢夫人骂,躲在假山后面算到月亮都落了!\"
守门人的手指突然抖了抖。
他低头看向我怀里的梦玉,玉里的金线正缠着那行\"待梦玉重现,便是新女主归来之时\"的小字,像在跳一支极慢的舞。
我看见他睫毛颤了颤,冷白的瞳孔里泛起涟漪,像是被石子砸中的湖面。
\"我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把梦玉举到他面前,\"是为了千万个连名字都留不下的女子。
她们会算庄子的账,会画比真花还鲜的画,会写比男人更漂亮的字——可她们的算术本被撕了,画稿被烧了,字纸被倒进粪坑了。\"我喉咙发紧,\"你若毁了这玉,就毁了她们唯一能被记住的机会。\"
他盯着我眼睛看了很久,久到我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突然,他伸手碰了碰梦玉上的金线,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或许......你说得对。\"他退开三步,玄色长袍扫过满地落花,\"这方幻境,确实该添些活气了。\"
\"仪式完成。\"
警幻的声音从虚空中传来。
我转头,看见她站在裂开的天空下,白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眼角的细纹里却没了霜雪。
她望着我,又望着守门人,忽然笑了:\"你终究还是改变了规则。\"话音未落,她就化作青烟,丝丝缕缕钻进梦玉里。
玉身泛起温暖的光,把那些姑娘的影子都吸了进去。
幻境开始崩塌。
青石板碎成星子,红花谢作尘泥,连守门人的身影都淡了。
我突然头晕得厉害,梦玉在掌心变得很轻,轻得像片羽毛。
最后一刻,我听见守门人说:\"若有一日她们的名字传遍四方,记得来告诉我。\"
再睁眼时,我躺在潇湘馆的病榻上。
窗外的竹影在纱帐上摇晃,有股熟悉的药香钻进鼻子——是紫鹃又在煎川贝枇杷膏了。
我动了动手指,掌心还攥着梦玉,玉身温温的,像揣了块刚烤好的甜糕。
\"姑娘可算醒了!\"紫鹃的声音带着哭腔,她扑过来攥住我的手,\"您在幻境里躺了七日七夜,把老太太和宝二爷急坏了......\"
我没听完她的话。
撑着坐起来时,床头的宣纸上还沾着墨渍——是我昏迷前写的?
不,这墨迹很新,应该是刚醒时下意识抓的笔。
我摸过笔,蘸了蘸砚台里的墨,笔尖刚触到纸,就有字自己涌出来:
\"女子当读书,当习算,当知天下事。\"
\"族中田庄,可设女户;城中绣坊,可立女账。\"
\"凡我金陵女子,皆可入书院,皆可执朱笔,皆可登公堂......\"
笔走如飞,墨迹在纸上洇开,像朵正在绽放的花。
紫鹃端来的参汤凉了又热,热了又凉,我却丝毫不觉累。
直到窗外的竹影从东移到西,直到月光爬上窗棂,直到宣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大观新梦》,我在最后一页写下这四个字,笔锋一顿,晕开个小墨点,像滴未落的泪。
\"梦虽终,梦亦始。\"我对着月光轻声说。
竹影突然晃了晃。
我抬头,看见门框上投着个身影,清瘦的,带着股熟悉的檀香味。
他手里握着什么,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我眯起眼,看见那玉上隐约浮着个影子——是我,穿着月白衫子,正伏案写字。
\"宝兄弟?\"我刚开口,他就跨进房来。
月光落在他脸上,我看见他眼里有星子在闪,像那年元宵节,他举着兔子灯说\"林妹妹,这灯我给你留到明年\"。
\"你醒了。\"他说,声音哑得厉害。
手里的玉突然亮了,和我掌心的梦玉遥相呼应,暖融融的光裹着我们,像裹着两株在雪地里抽芽的草。
我望着他手里的玉,又望着自己掌心的玉。
忽然明白警幻说的\"新女主归来\"是什么意思了——不是我一个人,是我们,是所有被记住的、被看见的、被允许做梦的女子。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大观新梦》的纸页哗哗响。
我笑着,把两玉轻轻相碰。\"叮\"的一声,像春天的第一声莺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