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午后,顾府暖阁生着暖炉,熏得满室如春。
精贵的琉璃窗筛下阳光,在铺着厚实西番莲绒毯的地上投下慵懒光斑,将空气里的尘埃都映得金灿灿暖洋洋。
顾云舟裹着厚厚的云锦棉袍,整个人缩在铺了整张银狐皮的宽大圈椅里,像一个耗尽了力气的茧。
他枯槁如枝的手指笨拙地捻着膝上摊开的几张五彩糖纸,眼神浑浊飘忽,对着静谧的空气低语:
“红的…知知的…” 那红色糖纸在他微微颤抖的指间显得格外刺眼。
“蓝的…给元哥儿…绿的…” 他顿住,浑浊眼珠里掠过一丝茫然的困惑,眉头紧锁,仿佛在浓雾里跋涉。
“…元哥儿…不喜欢…这个黄的吧?对!不喜欢…”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张黄色的糖纸拨到一边,动作轻缓得像是生怕碰碎了一件稀世珍宝。
“太阳晒得人骨头缝里都舒坦…”
他侧过头,望着窗外雪地反射的眩目白光,声音含混,“像…像那晚…灵堂外…柱子后面…”
冰冷的记忆碎片骤然刺破暖意——铺天盖地的白,冻僵灵堂的空气,骨髓里的寒意。
忽然,柱子后面,一个怯生生的小影子递过来一块又冷又硬的点心。
那么小的手,冰凉的点心,却成了无边黑暗里他死死抓住的一点光。
“知知…柱子后的小影子…” 一丝极淡的弧度,几乎看不见,爬上他干瘪的嘴角,浑浊眼底竟短暂映出一星温暖的微光。 “我的…从那时起…就是我的…”
思绪像断了线的珠串,噼里啪啦滚落一地。
“墙…太高了…” 目光茫然四顾,恍惚间又看到了西苑那堵隔绝天日的青砖高墙。
“翻不过去…别翻…外头风刀子似的割人脸…冻死个人…”
他猛地摇头,像个被困住的兽,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膝上仅剩的糖纸,指节泛白。
“知知…在里面…我守着!我得守着!密道…开关…”
一股强烈的焦虑攫住他,下意识就伸手去摸索身侧紫檀小几的某处
——那里本该是书房乌木大案第三格,藏着他掌控那方小天地的钥匙。
“开关…在哪儿…我得…看着…不能丢…不能让她跑!
外头…豺狼虎豹…多的是歹人!”
恐惧清晰地刻在他沟壑纵横的老脸上。记忆早已破碎不堪,“守住她”、“囚她在翼下”的本能却深植骨髓。
囚笼与堡垒的界限在他混沌的头脑里消弭殆尽,只余下一个刻骨的执念:有她的方寸之地,才是天下最安全的所在。
“泪痣…” 他抬手,颤抖的指尖在自己干瘪无肉的眼睑下摩挲,那里空无一物,只有褶皱的皮肤。
“这里…一样的…是祖父亲口说的…顾家的印记,错不了…”
这曾是他认定她归属、赖以自欺的铁证,哪怕如今褪了颜色,执念犹自顽固。
“我的…知知…顾家的血脉…”
倏地,他浑浊的目光被小几角落一物勾住
——一个被孙辈遗忘的、简陋的草编蚱蜢。
“草…编的…” 他指尖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去碰了碰那脆弱的草叶翅膀,声音轻得如同叹息。
“文哥儿…喜欢的…她也…会的…”
脑中闪过模糊的碎片:年轻的顾寒知,眉眼生动,手指翻飞间便化腐朽为神奇,给文哥儿编出一个活灵活现的草虫。
那份对稚童才有的、纯粹的温柔,曾短暂照亮过他权力与算计构建的冰冷世界。
“她…笑过…对着文哥儿…”
一丝微弱到虚幻的暖意,羽毛般拂过心尖,还来不及捕捉,便沉入更深的混沌泥沼。
“灯!” 他猛地望向角落,烛台上火苗跳跃,映在他失焦的瞳孔里明明灭灭。
“亮着!要亮着!谁也别让它灭了!”
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暮年老人不容置疑的执拗,仿佛在向虚空中某个重要人物立下誓言。
“她怕黑…从小就怕…灵堂那次,黑得能浸出墨来,她抓着我的手,抖个不停…”
时空彻底错乱,幼年寒知的恐惧、自己郑重的承诺、以及那盏象征着掌控的“石灯”意象,全然绞缠在一起,分不出彼此。
“灭了…她就藏起来了…我也…再也找不见她了…”
这是他灵魂深处最原始的恐惧。
曾几何时,那灯火是他布下的罗网,掌控着她的明暗。
而如今,垂垂老矣的他,偏执地把自己变成了那盏必须长明的灯。
坚信只要灯火不熄,就能维系住那条连接彼此的、无形的绳索,就能在吞没一切的黑暗里,找到彼此。
这份扭曲的坚守,在这暖融的冬日午后,弥漫着无言的悲怆。
窗外,日头西沉,暖阁内的光斑渐渐拉长,阴影蔓延,爬过了狐皮椅的边沿。
潮水般的疲惫袭来,顾云舟的眼皮重若千钧。
他下意识紧了紧裹在身上的云锦棉袍,将那几张皱巴巴的彩色糖纸小心翼翼地拢进枯瘦的掌心,紧紧按在心口的位置,如同紧攥着唯一的不冻泉。
“红的…知知的…蓝的…元哥儿…” 呓语声越来越低,最终含混得听不清字句,只剩一片安详的混沌。
“都在…都在…我怀里…暖和着呢…知知…别怕啊…你看…灯亮着呢…”
他蜷缩在宽大的圈椅里,像一个依赖母体温度的孩子。
冬日最后的一缕暖阳温柔地拂过他满是沟壑的脸庞,他沉沉睡去。掌心紧紧贴着心口,护着那几张揉皱的糖纸
——那是他颠沛流离的灵魂深处,唯一拒绝遗忘的色彩,和他用了一生去构建、去扭曲、去守护的,仅存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