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果农的儿子站在果园入口,看着父亲把最后一盏灯笼系在老苹果树枝桠上。灯笼的竹骨在风里轻轻打晃,橙黄的光晕漫过父亲花白的鬓角,他手里那片苹果叶被照得透亮,叶脉像张细细的网,把月光筛成点点碎金,落在地上恰好与儿子怀里画册透出的光影叠在一处。
“愣着干啥?进来帮我收筐子。”父亲的声音穿过灯笼的光晕,带着股苹果发酵后的微醺气。他这才想起怀里还揣着那本浸了露水的画册,忙用胳膊肘夹紧,踩着满地叶影往果园深处走。脚下的草叶沾着夜露,踩上去咯吱作响,倒像是谁在轻轻拨弄琴弦。
老苹果树下堆着十几个空竹筐,筐沿还挂着些干枯的苹果花。父亲正弯腰捡筐子,苹果叶从他指间滑落,打着旋儿飘到儿子脚边。他弯腰去捡,指尖刚触到叶面,忽然发现地上的叶影变了模样——画册里透出的石榴叶影与苹果叶影交缠,竟真织成张巴掌大的网,网住了颗滚落到脚边的野枣。
“这筐子得摞到仓房去,明儿一早收秋桃。”父亲直起身捶了捶腰,灯笼光忽然暗了暗,原是片梧桐叶飘到了灯罩上。他伸手把叶子弹开,光晕重新铺开,照亮了儿子怀里鼓囊囊的画册,“这是啥宝贝?揣得跟揣着元宝似的。”
“社区孩子们画的,”他把画册举起来,灯笼光透过纸页,在对面的桃树上映出片晃动的银杏叶影,“丫丫说红鲤躲在桥底下听唱歌,还留了叶子当记号。”父亲闻言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月光:“你小时候也信这个,说果园的萤火虫是苹果变的,非要装一玻璃瓶当灯笼。”
他忽然想起十岁那年的秋分,也是这样圆的月亮。他蹲在桃树底下,把玻璃瓶里的萤火虫倒出来,看它们提着绿灯笼钻进叶缝,父亲举着苹果叶在旁边守着,说这样虫子就不敢来啃果子。此刻那些桃树已长得比父亲还高,树干上的疤痕被灯笼照得格外清晰,倒像是片巨大的叶子刻在上面。
往仓房走的路上,父亲忽然停在棵石榴树前。树桠上挂着串风干的石榴花,花瓣褪成了浅褐色,倒像串小小的灯笼。“今年秋分前下了场透雨,”父亲用苹果叶蹭了蹭树干上的青苔,“你看这树皮上的纹路,多像你妈纳鞋底的针脚。”他凑近了才发现,树皮的裂纹里嵌着片干枯的三叶草,想来是春天被风吹进去的。
仓房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里面飘出股陈粮混着稻草的香气。墙角堆着去年的玉米芯,父亲伸手抽出几根塞进灯笼,火苗顿时旺了起来,把满墙的农具影子都晃活了。镰刀的月牙影压在锄头的网格影上,倒真像张捕月亮的网。
“把画册放这儿吧,别被露水浸坏了。”父亲指着仓房角落的木架,上面摆着个旧陶罐,罐口插着束干莲蓬。他刚把画册搁上去,就见罐底沉着片玉兰叶,边缘卷得像只小船,想来是张老师去年来送新摘的桂花时落下的。
忽然听见果园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他扒着仓房门缝往外看,月光下有两个小小的影子正往果园跑,手里举着的叶子在风里招摇——是丫丫和举画册的小不点。丫丫举着片新摘的石榴叶,叶尖还滴着露水,小不点怀里抱着个铁皮饼干盒,跑得跌跌撞撞。
“李大哥!我们来给红鲤送吃的!”丫丫的声音撞在苹果树上,惊得几片叶子簌簌落下,正好飘在他们脚边。父亲从仓房走出去,把灯笼举得高高的:“红鲤可不吃饼干,我给它留了筐软籽石榴。”小不点急忙打开饼干盒,里面铺着层梧桐叶,叶上摆着几颗被啃得歪歪扭扭的苹果,果核上还留着小小的牙印。
他忽然想起桥栏上那颗被啃过的苹果,忍不住笑出声。丫丫举着石榴叶往果园深处跑,灯笼光追着她的影子,把叶影投在石榴树上,倒像挂满了红鲤鱼的鳞片。“在这儿!”她指着灌溉渠里的水面,月光在渠里铺成条银带,漂着片被风吹来的红枫叶,“你看它在喝水呢!”
小不点把饼干盒里的苹果片倒进渠里,苹果肉在水里打着旋儿,红枫叶忽然翻了个身,叶尖卷住片苹果皮。父亲举着苹果叶蹲下来,灯笼光落在水面上,把枫叶的影子拉得老长,真像条鱼在摆尾。“它爱吃甜的,”父亲往水里扔了颗石榴,“明儿让你爸妈来摘,今年的石榴甜得能酿蜜。”
丫丫忽然指着他怀里的画册:“大哥哥,我们画了新的红鲤鱼!”小不点急忙翻开画册,最后一页上画着条巨大的红鲤,鱼鳞是用各种叶子拼的——苹果叶做背鳍,银杏叶当尾巴,最妙的是用石榴籽贴了双圆眼睛,在灯笼光下亮晶晶的。
“还缺片叶子,”丫丫扯了扯他的衣角,把手里的石榴叶递过来,“这片给它当舌头。”他接过叶子往画册上贴,忽然发现叶尖的露水正落在红鲤的眼睛上,晕开个小小的湿痕,倒像是鱼在眨眼睛。父亲举着灯笼凑近看,苹果叶的影子落在画册上,正好盖住红鲤的脊背,叶影的脉络与画上的鱼鳞纹严丝合缝。
“这网歌得添句新词了,”父亲忽然说,灯笼光里他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叶影成网,兜住月光,鱼在画里,人在故乡’。”丫丫跟着念了两遍,忽然拍手笑:“张老师肯定会唱!”小不点已经趴在渠边睡着了,手里还攥着片梧桐叶,叶影落在他脸上,像条小鱼在游。
把两个孩子送回家时,社区的路灯还亮着。健身池边的石阶上,张老师的金镯子反光一闪一闪的,她正蹲在那儿捡叶子,玉兰叶、辣椒叶、南瓜叶堆了一小摞。“刚去桥上收叶子,”她抬头笑,金镯子撞在石阶上叮当作响,“明儿晒干了给孩子们做标本。”
回到果园时,天快亮了。父亲已经把灯笼都收进仓房,苹果叶放在窗台上,叶尖还沾着点灯笼油的香气。他把画册摊在桌上,月光从窗棂钻进来,落在那片石榴叶上,与苹果叶的影子慢慢重叠。忽然发现,所有叶子的影子都往画册中央聚,在红鲤周围织成张完整的网,网眼里兜着的,是整个秋夜的月光,是孩子们的笑声,是父亲的脚步声,还有社区每户人家窗台上透出的微光。
他伸手摸了摸那片石榴叶,叶面上的露水早就干了,却留下道浅浅的水痕,像条鱼游过的痕迹。窗外的果园里,第一只秋蝉开始鸣叫,声音穿过叶影,落进画册里,倒像是红鲤在轻轻摆尾,搅得满网月光,都晃成了碎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