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在缸沿结了层薄霜,像给老缸镶了圈银边。陈老爷子站在阶前回头望,见冰面下的新苗正微微颤动,嫩白的根须在水里荡出细不可察的涟漪,倒真像谁在轻轻摆手。他裹紧棉袄往屋走,棉鞋踩在冻硬的土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像在应和缸里那无声的絮语。
腊八那天,儿子拎回袋糯米,说要学做腊八粥。爷俩坐在灶房剥豆子时,儿子忽然说:\"公司新来的实习生,跟咱家姑娘(孙子女朋友)是校友,说想来看您这口老缸。\"老爷子手一顿,红豆滚落在灶台上,像撒了把红玛瑙:\"看它干啥?又不是啥宝贝。\"儿子笑着捡豆子:\"人家说这叫'活态文物',比博物馆的老物件有灵气。\"
实习生来的那天,雪刚停。姑娘裹着件红色羽绒服,蹲在缸边对着冰面拍照,嘴里啧啧称奇:\"陈爷爷,您看这冰纹,像不像树的年轮?\"老爷子凑过去看,果然见冰面冻出细密的纹路,从缸心往外蔓延,刚好圈住那株新苗,像给它盖了座透明的房子。\"这缸啊,\"他摸了摸缸身的青苔,\"比我识货,知道啥该留着。\"
开春冰化时,儿子发现缸底的新苗竟长高了半寸,芽尖顶破薄冰探出水面,沾着晶莹的水珠,像举着颗小太阳。\"得移出来了。\"他找来个粗陶盆,老爷子却摇摇头,往盆里舀了半盆缸底的淤泥:\"得带着老土,不然不认生。\"移苗那天,爷俩蹲在缸边,看着嫩白的根须从淤泥里舒展开,忽然发现根须间缠着半片银杏叶——是去年深秋落在缸里的,竟在冰下泡了整冬,叶脉还清晰得像幅画。
清明前社区搞民俗活动,有人提议在院里办场\"老物件故事会\"。儿子把那只锈铁盒摆在缸边当展台,里面的拨浪鼓、红头绳摆得整整齐齐。老爷子坐在小马扎上,指着缸沿的缺口给围观的人讲:\"这是我儿子三岁时磕的,他爬缸沿够鱼食,连人带缸盖翻了,亏得缸深,没伤着骨头。\"人群里有人笑,儿子站在旁边红了脸,手不自觉地摸向缸沿,像在确认那道缺口还在。
入夏后那株移到陶盆里的石榴苗,竟也结了个小小的花苞。姑娘周末来,特意带来包花肥,说是发酵过的鱼肠肥,\"比化肥养根\"。她蹲在缸边拌肥时,裙角沾了点缸里的水,印出淡淡的湿痕,像老伴儿当年围的蓝布围裙。\"等结果了,也丢两颗籽进缸里。\"姑娘笑着说,老爷子忽然觉得,这缸里的水怕是真通着血脉,不然怎么连年轻人的心思都能接住。
孙子毕业回来那天,扛着个大纸箱,里面是台投影仪。\"晚上咱在院里看老照片。\"他把幕布挂在石榴树上,镜头正对着缸沿。当那张黑白老照片出现在幕布上时,人群里发出低低的惊叹——年轻的老爷子抱着襁褓中的儿子,背景里的老缸还没那道裂缝,缸沿摆着的铁皮玩具车,竟和铁盒里找到的那辆一模一样。\"您看这缸,\"孙子指着幕布,\"三十年了,姿势都没变过。\"
中秋赏月时,陶盆里的石榴熟了,小小的果子红得透亮。姑娘摘下往缸里丢了颗籽,溅起的水珠落在幕布上,映出的月亮影子晃了晃,像在点头。儿子开了瓶老酒,给老爷子斟满,又往缸里洒了半杯:\"敬老伙计。\"酒液在水面荡开,混着石榴香漫开来,恍惚间,老爷子仿佛看见爹举着酒葫芦,正往缸里倒酒,嘴里念叨着:\"这缸啊,得有酒气才壮胆。\"
寒露过后下了场雨,缸里的水又涨了。儿子修房檐时,特意在缸上方加了块挡雨板:\"免得雨水冲坏青苔。\"老爷子看着他在房顶上忙碌的身影,忽然发现缸里的水面,刚好映出儿子和自己的倒影,像两棵并排的树,根须在水里缠在一起。
夜里起风,石榴叶落在缸盖上,发出沙沙的响。老爷子披衣出来,见缸底又有新的嫩芽冒头,是姑娘丢的那颗石榴籽发了芽。月光落在水面,把嫩芽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像条通往远方的路。他忽然明白,老缸说的\"日子还长着\",从来不是指守着旧时光不动,而是像这水底的芽,踩着前辈的根,向着新的阳光,慢慢往上长。
风穿过院子,带来远处年轻人的说笑声。老爷子对着缸里的月光笑了,这口老缸哪是蹲在院里,分明是站成了座桥,一头连着爹的烟袋锅,一头接着孙子的投影仪,中间淌着的,是一茬茬日子泡出的暖,一辈辈人留下的痕,还有那些沉在水底、却永远向着光的念想。
他转身回屋时,听见缸里的水轻轻晃了晃,像句温柔的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