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珠落在青砖地上,砸出细碎的银亮,像谁把月光捏碎了撒下来。陈老爷子扶着缸沿,看儿子一瓢一瓢往外舀水,桶里的水晃荡着,映得他鬓角的白霜也泛着光。
\"慢着点,别碰着那些籽。\"他伸手按住儿子的手腕,指腹摸到瓢沿的薄茧——那是常年握笔磨出来的,跟自己掌心的老茧不一样,却同样带着温度。儿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缸底的淤泥里,果然有几缕嫩白的根须缠在一起,像谁偷偷藏在里头的银丝。
\"留着?\"儿子问。老爷子没应声,蹲下身用手指轻轻拨开淤泥,露出颗胀得圆滚滚的石榴籽,芽尖顶着点嫩黄,像刚出生的小鸡啄破了蛋壳。\"当年你爷爷也是这么教我的,\"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潮,\"说缸底的泥养籽,比花盆里的土实在。\"
换完水时,东方已经泛了鱼肚白。儿子拎着水桶要倒,被老爷子叫住:\"往石榴树下浇,这水养了半载,比自来水金贵。\"他看着儿子把水浇在树根处,水珠渗进土里的样子,忽然想起三十年前,也是这样个清晨,爹让他往缸里添新水,说\"老水养人,新水养树\"。
早饭时儿子翻出个旧搪瓷盆,盆底印着褪色的五角星。\"爸,用这个盛籽吧,省得被鱼啄了。\"他把发了芽的石榴籽小心地移进盆里,又从缸底舀了些淤泥铺上。老爷子看着他笨手笨脚的样子笑:\"当年你养金鱼,把鱼食撒得满缸都是,也是这副模样。\"儿子挠挠头,盆沿碰在缸沿上,发出轻轻的叮当声,像句迟到的应答。
周末孙子视频时,举着手机在看这盆石榴苗。\"小叔说要寄营养液来,\"小伙子在那头嚷嚷,\"爷爷,等我放假回去,咱们把它种在缸旁边好不好?\"老爷子举着搪瓷盆转了圈,镜头里能看见缸里的新水映着天光,亮得像块玻璃。\"好啊,\"他对着屏幕笑,\"让它跟老缸做伴。\"
入夏后连下了三天雨,缸里的水又满了。儿子下班回来,看见老爷子正往缸里放新做的竹筛,筛子上摆着刚摘的梅干菜。\"妈以前总这么晾,说缸里的潮气能锁住香味。\"儿子伸手帮着调整竹筛的位置,手指擦过缸沿新长的青苔,忽然想起小时候偷拿梅干菜当零食,被妈追着打,爷爷就把他藏在缸后面,自己挡着门嘿嘿笑。
梅干菜收进坛子里那天,缸里的小鱼长大了些,尾鳍泛着淡淡的红。儿子买了包鱼虫回来,爷俩蹲在缸边喂鱼,看鱼群在水里钻来钻去,搅碎了满缸的天光。\"您还记得吗?我小时候掉缸里,手里还攥着条鱼。\"儿子忽然说,老爷子愣了愣,随即笑出声:\"可不是嘛,捞你上来时,鱼还在你嘴里叼着呢。\"
秋分时石榴树的老枝结了果,新栽的那株幼苗也蹿高了半尺。儿子找了根红绳,在幼苗枝上系了个小小的中国结。\"同事说这能祈福。\"他帮着老爷子摘老石榴,果子落在缸盖上,发出咚咚的响。老爷子捡起个裂了缝的,掰开往缸里丢了两颗籽:\"给老伙计留个念想。\"
缸底又积了层薄泥时,儿子忽然买回个小小的潜水泵。\"爸,以后换水不用您动手了。\"他蹲在缸边安装,电线顺着缸身往下走,被青苔遮去了大半。老爷子看着水泵吐出的水花,像小时候檐角的流泉,忽然觉得这老缸也赶了回时髦,带着点年轻人的鲜活气。
冬至那天飘起了雪,爷俩坐在堂屋烤火,看缸里的水面慢慢结了层冰。\"明天我休班,咱爷俩砸冰捞鱼吃。\"儿子往炉里添了块炭,火苗舔着炭块,发出细微的噼啪声。老爷子点点头,目光穿过窗户落在缸上,雪落在缸沿的青苔上,像撒了把白糖,衬得那道旧裂缝越发明显,却也越发柔和,像笑纹里藏着的故事。
夜里起夜,老爷子特意往院心看了眼。月光落在缸里的冰面上,亮得晃眼,竟真像片结了冰的海。新栽的石榴苗裹着稻草,在风里轻轻晃,旁边的老石榴树落尽了叶,枝桠指着星空,像在写一封寄给岁月的信。
他忽然想起换缸水那天,儿子掌心的温度,想起搪瓷盆里顶破种皮的嫩芽,想起缸里游来游去的小鱼。这口老缸啊,果然如爹所说,装着的从来不止是水,还有一茬茬的日子,一辈辈的人,和那些藏在水底、悄悄发了芽的念想。
雪还在下,缸沿的积雪慢慢厚了,像给老伙计戴了顶白帽。老爷子裹紧棉袄往回走,心里头暖融融的,像揣着块刚从炉里夹出来的炭。他知道,等开春冰化了,缸里的水会再涨起来,新栽的石榴苗会抽出新叶,而那些沉在缸底的籽,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清晨,顶破淤泥,冒出点嫩黄的芽,像无数个从前那样,把日子接着往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