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扒饭的手顿了顿,米粒从嘴角滚落在桌布上。他望着太奶奶蜷在竹椅里的身影,老人正用没牙的牙床慢慢抿着萝卜干,浑浊的眼睛半眯着,像在回味什么久远的味道。桌布上的淡蓝碎花是母亲选的,太奶奶总说这花色像老家田埂上的婆婆纳,春天一到能开得漫山遍野。
“哥你看!”妹妹突然把筷子插进粉蒸肉的油汁里,举起来晃出亮晶晶的弧线,“这油在发光呢,像太奶奶菜坛子里的星星!”她上周偷看过太奶奶掀开腌菜坛,浑浊的盐水里泡着的萝卜干,在煤油灯下确实泛着细碎的光,太奶奶说那是盐粒在跟月亮打招呼。
太奶奶被逗得笑起来,喉间发出嗬嗬的轻响,像风穿过老屋的木窗棂。她颤巍巍地伸出手,想摸摸妹妹的头,却在半空中被母亲握住。母亲把老人的手贴在自己掌心焐着,另一只手往她碗里添了勺米汤:“娘慢些吃,锅里还温着。”
安安忽然想起今早的事。天刚蒙蒙亮时,他被厨房的响动惊醒,趴在门缝里看见太奶奶正蹲在地上,对着一袋从老家带来的红薯发呆。那些红薯表皮坑坑洼洼,有的还带着新鲜的泥土,太奶奶用袖子擦了擦红薯上的泥,喃喃自语:“这是你爷爷种的,他知道安安爱吃烤红薯。”
当时母亲也在厨房,正把太奶奶带来的干辣椒剪成小段。阳光从纱窗漏进来,在母亲的发梢织成金网,她剪辣椒的手忽然停住,背对着太奶奶抹了把脸。太奶奶没看见,依旧用手指摩挲着红薯上的根须,像在辨认什么熟悉的纹路。
“吃块米糕吧。”母亲把蒸笼里剩下的半块米糕放进太奶奶碗里,米糕边缘还留着蒸笼布的细痕,“您今早教我做的,放了桂花糖。”太奶奶点点头,用小勺舀起一点米糕,颤巍巍递到妹妹嘴边,孩子嗷呜一口吞下,嘴角沾着的米屑像撒了把碎雪。
安安看着那只布满老年斑的手,忽然想起上周帮太奶奶收拾行李时,在樟木箱底层翻出的蓝布帕子。帕子上绣着歪歪扭扭的“福”字,针脚粗得像麻绳,太奶奶说这是她十五岁时绣的,当时针总扎在手指上,帕子上的暗红圆点不是绣线,是她的血珠。“后来你爷爷总拿这帕子包红糖,说带着我的血味,甜得更扎实。”老人说这话时,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笑,像盛着一汪温水。
妹妹突然从椅子上滑下来,光着脚跑到阳台。那里摆着三个花盆,是太奶奶昨天亲手埋下的菜籽。孩子趴在花盆边,鼻尖快贴着湿润的泥土:“太奶奶快看,土在动呢!”太奶奶被母亲扶着走过去,枯瘦的手指插进土里捻了捻,“是种子在伸懒腰呢,它们知道这里有咱们家人的味道,才敢使劲长。”
安安跟过去时,正看见母亲把太奶奶的手按在花盆上。老人的掌心贴着湿润的黑土,母亲的手覆在上面,妹妹又把自己的小手叠上去,三只手像叠在一起的花瓣,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白。菜种在土里发出细微的声响,安安忽然觉得那些看不见的根须,正顺着指尖往每个人的心里钻。
晚饭收拾到一半,太奶奶突然指着厨房角落的瓦缸:“那缸里的糯米该淘了,明早蒸米酒吧。”母亲应着,转身时撞翻了灶台上的油罐,金黄的油液漫过瓷砖,在灯光下画出蜿蜒的细线,像极了安安画里那些蔓延的根须。
安安蹲下去帮忙擦油,手指触到温热的油迹时,突然想起去年在老家的情景。太奶奶的老屋有口百年的老灶,灶膛里的火光映着她的白发,老人往蒸笼里撒糯米时,米粒落在布上的声音,和今晚妹妹嚼米糕的动静一模一样。那时他不懂太奶奶为什么总对着灶台发呆,此刻看着母亲笨拙地模仿太奶奶淘米的姿势——手腕悬空画着圈,说这样米才能“喝”够水,忽然懂了那重复的动作里藏着什么。
妹妹已经趴在餐桌旁睡着了,嘴角还沾着米糕的甜香。母亲把她抱进卧室时,安安看见老人正对着那幅画出神。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刚好落在“太奶奶的根长在手里”那行字上,太奶奶用手指轻轻点着纸面,像在数那些根须的数量。
“安安过来。”太奶奶朝他招手,枯瘦的手指捏起桌上的菱角壳,“你看这壳上的纹路,像不像咱家老屋的梁?”安安凑近了看,菱角壳上凸起的棱果然像老屋横梁上的木纹,太奶奶说那是太爷爷年轻时亲手凿的,每道纹路里都藏着一句过日子的话。
夜深时,安安被厨房的响动惊醒。他看见母亲坐在小板凳上,借着月光翻太奶奶带来的旧相册。相册里有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太奶奶站在菜地里,手里攥着一把青菜,身后的田埂上,个高的男人正弯腰系鞋带——那是从没见过的太爷爷。母亲用指尖轻轻抚过照片上的菜地,忽然对着空气说:“娘,明天我跟您学做酱豆吧。”
窗外的风掠过阳台,花盆里的土簌簌作响。安安躺回床上,鼻尖似乎还萦绕着萝卜干的麻香。他想起太奶奶说过,菜种要带着老家的土才能发芽,人也要记着来处才能长得扎实。此刻那些看不见的根须,正从太奶奶的手里出发,顺着米糕的甜、腌菜的咸、菱角的清,悄悄钻进这个家的每个角落,在月光里长得越发粗壮。
晨光漫进窗时,安安看见母亲和太奶奶正蹲在阳台。老人的手握着母亲的手,往花盆里撒着什么,妹妹蹲在旁边,把自己的小发卡插进土里当记号。安安忽然抓起画笔,在那幅画的边缘添了些新的根须,这些根须顺着画框爬出来,缠绕着窗台的风信子,钻进厨房的腌菜坛,最后在餐桌的木纹里扎下了根。
画纸上的太阳越发明亮,那句“手牵手,根连根”的字迹,在晨光里泛着温暖的光。安安知道,这些带着菜香的根须会一直长下去,长过春秋冬夏,长过岁月流转,把每个平凡的日子,都串成了扯不断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