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残狼窟
并州吕梁深处孤狼堡,这里并非繁华城池。
而是一座依托险峻山势、在原有古戍堡基础上,扩建而成的巨大塬堡。
墙体多以山石垒砌,斑驳不堪,爬满了枯黄的藤蔓,处处可见临时修补的痕迹。
仿佛一个伤痕累累,却依旧龇牙的巨兽,匍匐在苍茫的群山之间。
堡内建筑低矮杂乱,空气中弥漫着牲畜粪便、皮革鞣制味。
还有某种,常年不散的、带着苦涩烟熏的气味。
这里没有,江南的湿润富庶,也没有,河北平原的辽阔。
只有属于山地的贫瘠、坚韧,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压抑。
堡寨最高处的“狼首堂”,与其说是殿堂,不如说是一座巨大的石屋。
屋内光线昏暗,仅靠几处狭小的箭窗,还有中央永不熄灭的篝火,提供照明。
火光跳跃,映照在墙壁上悬挂着的几面破损不堪、颜色暗淡的狼头旗帜上。
那是昔日匈奴汉赵荣光,仅存的、象征性的残留。
旗杆旁甚至还倚靠着,一柄锈迹斑斑的青铜羱角,那是古老时代草原霸权的遗物。
如今只能作为,祭祀时的礼器,发出苍凉呜咽的号声。
刘显,这位并州匈奴名义上的大单于,正坐在一张,铺着完整黑熊皮的石座上。
他是曾经慕容燕国,册封的“大都督”、“并州刺史”。
他年约四旬,面容精悍,肤色是因常年风餐露宿,而形成的古铜色。
眼角与额头,刻满了忧虑与风霜的痕迹。
他并未穿着,以前慕容燕赏赐的华丽官袍。
而是一身便于活动的、陈旧但结实的皮甲,外罩一件边缘磨损的狼皮大氅。
他的手指关节粗大,布满老茧,此刻正无意识地滑动。
摩挲着石座扶手上,一个模糊不清、几乎被磨平字迹的铜饰。
那或许是一方汉赵的官印残件,象征着他那早已破碎不堪的“正统”梦。
堂下篝火旁,围坐着几名,匈奴的核心人物。
大将呼延豹,身材魁梧如熊罴,瞎了一只眼,用一块脏污的黑色眼罩遮盖着。
那是多年前,与敌军血战时留下的印记,也是他刻骨仇恨的证明。
他脾气暴躁,此刻正焦躁地,用手掌摩擦着膝盖上,横放的弯刀刀柄。
那刀柄上缠着的皮革,已被血污浸透得发黑发硬。
他是部族中坚定的复仇派,任何与隐忍、妥协相关的策略,都会让他勃然大怒。
老萨满沮渠,是部族的精神支柱。
他身披一件用各种鸟类羽毛,以及细小兽骨缀成的、色彩斑驳而陈旧的法袍。
脸上皱纹深得如同刀刻,一双眼睛大多数时候浑浊无神,仿佛沉浸在另一个世界。
但偶尔睁开,却会迸发出,令人心悸的锐利光芒。
他枯瘦的手掌中,紧紧握着顶端镶嵌着狼髀骨、悬挂着诸多铜铃和骨片的神杖。
沉默地坐在那里,如同山岩本身。
此外,还有几名同样面带风霜、眼神中混合着警惕、疲惫的中小部落头人。
“……前秦那边,又催要五百匹战马,还有这个冬天的皮货贡赋。”
刘显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以及压抑的屈辱。
“说是要犒赏,在前线苦战的将士。”他冷笑一声。
呼延豹猛地一拍大腿,声音如同闷雷:“给个鸟!咱们自己儿郎,还缺马缺甲。”
“冬天都快没厚衣服穿了!前秦把我们当什么了?予取予求的牛羊吗?”
“大单于!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咱们得像狼一样,自己去抢!”
“抢?去哪里抢?”一个头人闷声反驳,“河北,是慕容家的地盘。”
“咱们小打小闹还行,大队人马出去,立刻就会被盯上。”
“南边是冉闵,那杀神的地盘,去找死吗?”
“西边是前秦,苻坚王猛治下,关防严密,去了也是碰一鼻子灰!”
“那难道就永远窝在这山沟里,给苻坚家当狗,等着被一点点吸干血吗?”
呼延豹独眼中,凶光毕露,“大单于!”
“我听说南边,那个匈人阿提拉很厉害,连慕容恪都吃了亏!咱们是不是……”
“豹!”刘显厉声打断了他,眼神锐利如刀,“慎言!”
他警惕地扫视了一眼堂外,压低声音,“这种话,也是能随便说的?”
“别忘了,咱们周围,有多少苻坚家的眼睛盯着!”
呼延豹梗着脖子,满脸不服,但终究没再吭声,只是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沮渠萨满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目光扫过众人。
手中的神杖轻轻顿地,发出沉闷的响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他用一种苍老而沙哑、仿佛带着某种,神秘韵律的声音说道。
“狼群失去了头狼,会在风雪中哀嚎,也会寻找新的强者依附。”
“或者在孤独中冻毙,长生天给了我们坚韧的筋骨,也给了我们选择的智慧。”
“是继续在旧主的皮鞭下,舔舐伤口,还是冒险去寻找,新的草场……”
“需要头狼的决断,也需要聆听,祖先之灵的指引。” 他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
但那含糊的话语,却精准地道出了,当前匈奴部族,面临的困境和迷茫。
刘显沉默着,手指更加用力地,摩挲着那方残印。
他何尝不想奋起一搏?但现实是如此的残酷。
部族实力大不如前,人口凋零,物资匮乏,外部强敌环伺。
依附前秦,固然屈辱,但至少能获得,一定的庇护和喘息之机。
虽然这庇护带着枷锁,这喘息空间,正在不断被压缩。
背叛前秦?那将立刻招致灭顶之灾。寻找新的靠山?
放眼四周,那个突然出现的、来自遥远西方的阿提拉。
确实是一个,巨大的变数,但同样充满了未知和危险。
就在这时,堂外传来一阵,急促而轻微的脚步声。
一名刘显的亲信“孤狼卫”队长,快步走入。
他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疑和凝重,来到刘显身边,俯身低语了几句。
同时递上了一个,用黑色狼皮紧紧包裹、样式奇特的筒状物。
刘显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接过那皮筒,入手沉重冰凉。
上面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扭曲如蛇的字符,烙印着一个狰狞的狼头标记。
那狼头的姿态,充满了异域的侵略性和霸气,与他所熟悉的匈奴狼图腾截然不同。
“在哪里发现的?什么人送来的?”刘显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回大单于,是在我们通往河套的一条秘密商道旁,插在一棵枯死的胡杨树上。”
“发现时周围没有任何人影,只有这个。”队长回答道。
“送信的人……手法极其高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堂内瞬间安静下来,连呼延豹都屏住了呼吸。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小小的、却仿佛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狼皮筒上。
一种莫名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每个人的心头。
刘显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波澜。
他挥了挥手,示意亲信队长退下,并加强警戒。
然后,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他用微微颤抖,但依旧稳定的手。
小心翼翼地,解开了捆绑皮筒的,金色细绳。
第二幕:异域狼
狼皮筒被打开,里面并非预想中的,帛书或竹简。
而是一卷质地坚韧、颜色泛黄的古旧羊皮纸。
这种书写材料,在并州乃至整个中原,都极为罕见。
带着一股浓烈的、属于草原,以及西方的粗犷气息。
刘显缓缓将羊皮卷展开,上面的文字并非汉字,也不是他知晓的鲜卑文或羌文。
而是一种同样扭曲、充满棱角的,陌生文字。
然而在文字的下方,还附有一行略显生硬、但勉强可以辨认的汉字译文。
篝火的光芒跳跃着,映照在羊皮卷上,也映照在刘显,越来越凝重的脸上。
他逐字逐句地阅读着,呼吸渐渐变得粗重。
握着羊皮卷边缘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羊皮卷上的内容,如同一道道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
“长生天之下,万族之主,苍狼之裔,匈人之王阿提拉,致盘踞于并州山峦之匈奴遗族首领。”
开篇的称号,就带着居高临下、不容置疑的傲慢,仿佛来自更高层级存在的俯视。
“尔等之事,吾已听闻。昔日草原之雄,今竟蜷缩于山隙。”
“仰苻氏之鼻息,苟延残喘,犹如丧家之犬,何其悲也!”
“冉闵一纸杀令,尔等血脉几近凋零,此仇此恨,想必刻骨铭心。”
文字直刺匈奴人内心,最深的伤疤和屈辱,毫不留情。
“今,吾之铁蹄已踏碎荆北,慕容小儿亦需避吾锋芒。”
“汉人所谓之天命,在吾苍狼旗帜之下,不过笑谈。”
“吾乃真正之‘上帝之鞭’,奉天命涤荡世间,重订秩序。”
“闻尔等尚存复国之志,然困于实力,委身于仇雠之侧。”
“此非英雄所为,实乃懦夫之行!”
“今,吾赐尔等一个机会,一个重归狼群,再现祖辈荣光之机。”
“臣服于吾,承认吾阿提拉为尔等唯一之大单于,为天下所有草原民族之共主!”
“尔刘显,若能率众来归,吾可封尔为‘并州王’。”
“仍许尔统辖旧部,为吾扫平并州之先锋!”
“若应允,即派心腹之人,携尔之信物,前往荆北吾之大营觐见。”
“吾之使者斯科塔,将在此条商道等候十日。逾期不至,或虚与委蛇……”
“则视同悖逆!待吾踏平江陵,回转兵锋之日。”
“便是尔等并州匈奴,彻底烟消云散,从这世间抹去之时!”
“何去何从,尔等……自决!”
落款处,是一个用某种暗红色颜料,画押的、更加狰狞巨大的狼头印记。
那狼头仿佛正在,仰天咆哮,欲要噬日!
没有温言劝诱,只有赤裸裸的,威逼利诱。
一边是看似光明,实则吉凶未卜的“并州王”和复国机会。
另一边是毫不掩饰的、彻底族灭的威胁。
“砰!” 呼延豹虽然不识字,但看着刘显的脸色和那狼头标记,已然猜到了七八分。
他再也按捺不住,猛地站起身,独眼圆睁,低吼道。
“大单于!上面说什么?是不是那个阿提拉?!”
刘显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将羊皮卷递给身旁识得汉字的头人,让他念给众人听。
当那充满傲慢与杀伐气息的文字,在昏暗的狼首堂中回荡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一时间,堂内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还有众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
“并州王?!” 一个小头人失声惊呼,声音中带着难以置信和一丝……隐秘的渴望。
“彻底烟消云散……” 另一个头人则脸色煞白,喃喃重复着最后的威胁。
“狂妄!太狂妄了!” 呼延豹虽然也被,“并州王”的名号震动了一下。
但更多的是一种,被轻视和威胁的愤怒,“他阿提拉,算个什么东西!”
“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蛮子,也敢对我们指手画脚,威胁要灭我们的族?!
“大单于!绝不能答应!这是对我们整个匈奴的侮辱!”
“可是……豹爷,” 先前那个有所渴望的头人,怯怯地开口。
“苻坚家对我们……也未必安好心。这些年,我们的日子越来越难了。”
“这个阿提拉……听说真的很厉害,连慕容恪都拿他没办法。”
“如果他,真能帮我们复国……”
“复国?屁的复国!” 呼延豹怒斥道,“给他当先锋,去打并州?”
“那就是让我们去当炮灰!打下来,是他阿提拉的!”
“打不下来,死的是我们的儿郎!到时候,我们还有什么本钱谈条件?”
“不过是换了个主子,而且是个更凶狠、更不可测的主子!”
“但……若是不答应,他真的大军压境……我们……我们挡得住吗?”
又一个头人忧心忡忡地说道,脸上充满了,对未知强敌的恐惧。
争论瞬间爆发,有人被“并州王”的许诺,以及复国的可能性所吸引。
认为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值得冒险一搏。
有人则对阿提拉的威胁感到恐惧,认为不能激怒,这个强大的敌人。
而像呼延豹这样的激进派,则感到深深的屈辱,主张强硬回绝。
刘显听着手下们嘈杂的争论,只觉得头痛欲裂。
他何尝不知,阿提拉的许诺,可能只是画饼?何尝不知充当先锋的危险?
但他更清楚,拒绝的后果,很可能是毁灭性的。
阿提拉的信中,透露出的那种自信和冷酷,让他毫不怀疑对方说到做到的能力。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卷羊皮纸上,落在那狰狞的狼头印记上。
这不仅仅是一封诏书,更像是一把淬毒的匕首。
被强行塞到了他的手中,逼着他做出选择。
是握住匕首柄,冒险一搏,还是握住匕首刃,坐以待毙?
“够了!” 刘显猛地一声低喝,压下了所有的争论。
他脸色铁青,眼神中充满了,挣扎与决断前的痛苦。
“此事,关系我族存亡,不可不慎。”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篝火旁。
将那卷羊皮纸凑近火焰,仿佛要将其烧毁,但最终又停了下来。
他不能毁掉它,这是阿提拉的“诏令”,也是他必须面对的现实。
“沮渠萨满,” 刘显转向一直沉默的老萨满,语气带着一丝罕见的恳求。
“请您……举行血祭,沟通长生天与祖先之灵。我……需要指引。”
他又看向呼延豹和众头人:“此事,绝密!”
“任何人不得泄露半分,违令者,族规处置!”
“你们都先下去,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离开孤狼堡!”
众人神色各异地退下了,狼首堂内只剩下刘显一人。
以及那跳跃不定的篝火,和那卷仿佛重若千钧的羊皮纸诏令。
他孤独地站在昏暗的光影中,背影显得格外萧索。
一边是日渐沉重的枷锁,一边是来自西方、充满未知与危险的“橄榄枝”与利刃。
匈奴这艘在风雨中飘摇的破船,究竟该驶向何方?
第三幕:血祭引
孤狼堡深处,一处位于山腹、终年不见阳光的天然石窟,被开辟成了祭祀之地。
这里比狼首堂,更加阴暗、潮湿。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混合了草药、血腥和陈年烟火的怪异气味。
石窟中央,是一个用黑色石头,垒砌的简陋祭坛。
坛上摆放着,几个磨损严重的青铜祭器,以及一些风干的兽头和骨骸。
祭坛周围墙壁上,用不知名的矿物颜料,描绘着一些早已模糊不清的画面。
关于狼、狩猎和星辰的古老壁画,那是匈奴先祖留下的记忆碎片。
老萨满沮渠,已然换上了一身更加庄重、却也更加破旧的法袍。
上面缀满了更多、更古老的兽骨和羽毛。
他站在祭坛前,紧闭双目,口中念念有词,是一种古老而晦涩的匈奴语祷文。
声音低沉而富有韵律,仿佛在与无形的存在对话。
刘显褪去了皮甲与大氅,仅着一身素色布衣,恭敬地跪在祭坛下方。
呼延豹及几名最核心的部落头人也肃立在旁,人人面色凝重。
祭坛上,作为祭品的是,一匹刚刚宰杀的纯黑色公马。
马头被斩下,正对着祭坛,无神的眼睛空洞地望着上方。
脖颈处的鲜血,汩汩流入一个巨大的石盆中,浓烈的血腥气几乎令人作呕。
这是匈奴最高规格的血祭,只有在面临部族存亡的,重大抉择时才会举行。
沮渠萨满的祷文声越来越高亢,他手中的神杖开始剧烈地颤抖。
上面的铜铃和骨片相互碰撞,发出杂乱而令人心悸的声响。
他围绕着祭坛,跳起一种怪异而古老的舞蹈。
步伐蹒跚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感,仿佛被某种灵体附身。
突然,他猛地停下脚步,睁开双眼!那双原本浑浊的眼眸,此刻竟变得一片惨白。
仿佛失去了瞳孔,只有眼白,直勾勾地“望”向虚空。
“呜嗷!”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悠长的狼嚎,从沮渠萨满的喉咙里迸发出来。
回荡在空旷的石窟中,震得墙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刘显等人浑身一颤,将头埋得更低,心中充满了敬畏与恐惧。
“祖先之灵……在愤怒……” 沮渠萨满的声音,变得嘶哑而扭曲。
仿佛有无数个声音,重叠在一起,“他们在血与火中哀嚎……”
“他们看到了……破碎的旗帜……和……陌生的狼烟……”
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手指胡乱地指向虚空。
“东方……是囚笼!是缓慢的死亡!”
“西方……西方……是风暴!是吞噬一切的风暴!”
“但也……但也有一线……微光……在风暴眼中……”
他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被眼疾手快的呼延豹扶住。
那惨白的眼眸迅速恢复了浑浊,整个人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气息微弱。
“萨满!” 刘显急忙上前。
沮渠萨满艰难地喘息着,抓住刘显的手臂。
用尽最后的力气,断断续续地说道:“头狼……选择……在……你……”
“记住……狼群……不能……没有……未来……”
“哪怕……未来……充满……荆棘……” 说完,他便昏厥过去。
刘显站在原地,脸色变幻不定。
萨满的预言模糊而充满矛盾,但指向性却很明显。
继续依附是死路,投向阿提拉风险巨大,但或许有一线生机。
他沉默地挥了挥手,让人将昏迷的萨满小心抬下去照料。
然后,他带着呼延豹和那几名核心头人。
再次回到了狼首堂,并屏退了所有闲杂人等。
“你们都听到了。” 刘显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沉重。
“祖先之灵,给了我们启示。”
呼延豹独眼中光芒闪烁:“大单于!您的意思是……”
“阿提拉,我们必须接触。” 刘显斩钉截铁地说道。
“但这不代表我们,要立刻全心全意地投靠他。这是一场交易,一场赌博!”
“我们要看看,他这个‘并州王’的许诺,到底有多少诚意!”
“也要看看,他有没有能力,兑现他的承诺,或者……抵挡他的威胁!”
他眼中闪烁着,枭雄特有的狡黠与冷酷。
“阿提拉,是目前我们唯一可能抓住的,也是风险最大的稻草。”
“大单于英明!” 那几个原本就有所动摇的头人,立刻附和。
呼延豹虽然依旧觉得屈辱,但也知道这是目前形势下,唯一可能破局的方法。
他闷声问道:“那……派谁去?带什么信物?咱们总不能空口白话就去谈吧?”
刘显沉吟片刻,目光落在了那方他一直摩挲的、字迹磨平的前赵官印上。
他将其拿起,又取过自己随身携带、代表首领身份的一枚狼头金符。
“信物,就是这方残印,和我的金符。” 刘显沉声道。
“这代表我匈奴刘氏的正统,和我刘显的身份。”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至于派谁去……此人必须绝对忠诚,胆大心细。”
“而且……身份要足够高,才能显示我们诚诚意。”
他的目光在几人脸上扫过,最终,定格在呼延豹身上。
“豹,” 刘显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信任和沉重。
“此行凶险万分,一旦被苻坚家察觉,或是阿提拉翻脸,你必死无疑。”
“但此事关乎全族命运,非你这样的忠勇之士不能胜任。”
“你……可愿为我,为匈奴,走这一趟?”
呼延豹独眼中闪过一丝激动和决绝,他猛地单膝跪地,抱拳道。
“大单于!呼延豹这条命,早就卖给匈奴了!”
“只要能让我族重现荣光,刀山火海,俺也闯了!”
“好!” 刘显将他扶起,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记住,你此去,不是投降,是谈判!”
“要摸清阿提拉的虚实,他的脾气,他麾下各部的关系。”
“‘并州王’的名号我们要,但具体的条件,比如兵马、粮草、甲胄的支持。”
“我们驻扎的地盘,战后如何划分利益……”
“这些,都要尽可能争取!态度要不卑不亢!明白吗?”
“明白!” 呼延豹重重点头。
“另外,” 刘显压低声音,眼中寒光一闪。
“想办法,秘密联系一下,那个叫斯科塔的使者。”
“看看能不能……绕过阿提拉,从他那里套取一些更真实的情报。”
“或者,许以重利,让他在阿提拉面前为我们美言几句。”
呼延豹心领神会:“大单于放心,俺晓得怎么做!”
“事不宜迟,你即刻准备,带上最可靠的‘孤狼卫’,连夜出发!”
刘显将残印和金符,郑重交给呼延豹。
“记住,十天之内,必须赶到约定地点!一切……小心!”
呼延豹将信物贴身藏好,再次对刘显行了一礼,转身大步离去。
那魁梧的背影,充满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壮烈。
刘显看着他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中,久久无言。
他转身,再次拿起那卷羊皮纸诏令,看着上面狰狞的狼头印记。
“阿提拉……” 他喃喃自语,声音中带着一丝赌徒押上全部身家时的疯狂与期待。
“但愿你这条过江猛龙,真能搅动这北地的死水……给我匈奴,带来一线生机!”
并州匈奴的命运,就在这个寒冷的夜晚,被推上了一条充满未知与危险的轨道。
狼主的诏令,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必将扩散到更远的地方。
第四幕:暗流始
就在刘显于孤狼堡内做出艰难抉择,派出了呼延豹这支秘密使团的同时。
几股与之相关的暗流,也在不同的地方悄然涌动。
江北匈人大营,间谍总管斯科塔,正优雅地擦拭着,一个东晋越窑青瓷茶杯。
听着手下“狼踪”细作的汇报,“并州方向,孤狼堡近日戒备异常森严。”
“所有对外通道都被封锁,我们的人无法靠近。”
“不过,在一条废弃的商道附近,我们发现了这个。”
细作递上一小片被撕碎、又被匆忙掩埋的羊皮纸碎片。
上面正是,那种扭曲的,匈人文字的一角。
斯科塔接过碎片,仔细看了看,脸上那嘲讽的笑容更加浓郁了。
“看来,狼主的‘问候’,已经送到了。很好,鱼儿……似乎要上钩了。”
他放下茶杯,对细作吩咐道,“继续监视,那条商道。”
“如果发现匈奴人的使者……不必打扰,暗中护送他们到指定地点。”
“我要看看,这位刘显大单于,能派出什么样的角色。”
慕容友站在襄阳城头,望着远方匈人仆从军稀稀拉拉的营寨,眉头紧锁。
他虽然不知道,阿提拉诏令的具体内容。
但作为宿将,他对战场态势的变化,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
“匈人主力南移,围困江陵,却又不全力攻城……像是在等待什么。”
慕容友对身旁的副将说道,“并州刘显那边,最近有什么动静?”
“回王爷,据探子回报,孤狼堡近日突然封闭。”
“说是举行祭祀,断绝了与外界的,大部分联系。” 副将回答道。
“重大祭祀?” 慕容友眼中,精光一闪。
“在这个节骨眼上?……事出反常必有妖。”
“加派斥候,严密监视孤狼堡一切动向!有任何异常,立刻来报!”
他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刘显这条一直还算安分的狗,似乎开始躁动不安了。
河间郡,慕容垂新驻地,他刚刚安顿下来,便收到了来自龙城的密报。
内容正是关于,刘显部异常封闭的消息。
他看着密报,那双重瞳之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光芒。
“刘显……哼,墙头草,终究是靠不住的。” 他冷哼一声,对亲信将领吩咐道。
“传令下去,各部加强操练,同时,派出精锐骑兵,向并州方向进行武装侦察。”
“若刘显真再敢有异动……本王不介意在移防河间之余,先替皇兄清理叛逆!”
被调离主战场的郁愤,似乎找到了一个可以宣泄的出口。
长安冰井台,“寒鸦”看着最新送来的情报汇总,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并州匈奴异动……阿提拉遣使……有点意思。”
他沉吟片刻,下令道:“将此情报列为甲等,重点标注。”
“并加派人手,一方面渗透孤狼堡,务必搞清楚刘显到底想干什么。”
“另一方面,严密监控阿提拉与刘显可能的接触地点。”
“或许……这里面有我们可操作的空间。”
冉魏建康,墨离的“阴曹”同样捕捉到了,并州方向的异常气息。
虽然细节还不清楚,但那种山雨欲来的紧绷感,已经通过隐秘的渠道传回。
墨离站在他那张,标记诡秘的舆图前。
用朱笔在并州的位置轻轻画了一个圈,又在旁边打上了一个问号。
“匈奴……阿提拉……若是这两股势力勾结在一起……”
他面具后的目光幽深冰冷,“王上西进之路,恐怕又要多生波折了。”
“看来,需要给刘显找点麻烦,让他无暇他顾才行……”
一时间,看似偏远的并州山塬。
因为阿提拉的一纸诏令,成为了天下几大势力,暗中关注的焦点。
刘显派出的使者,如同投入蛛网的飞蛾,其命运不仅关乎匈奴一族的存亡。
也将在不知不觉中,影响着整个天下棋局的走向。
新的均衡尚未稳固,更深的暗流已然开始涌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