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眼哨站的阴影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营地。塔尔的葬礼在肃穆的沉默中进行，没有激昂的悼词，只有战友们将刻着他名字的短剑插在新建的坟茔前。艾隆被紧急送往后方由高阶德鲁伊救治，他胳膊上那道被幽灵撕裂、萦绕着不散寒气的伤口，成了每个士兵心头的警钟。那块刻有世界树根系异常警告的石板书，被瓦里安亲手交给了格鲁。此后几天，格鲁的身影几乎从营地消失，指挥帐篷里彻夜亮着魔法灯，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营地里流言四起。关于鹰眼哨站的恐怖遭遇被添油加醋地传播着。有人说那是亡灵巫师召唤的怨灵，有人说哨站挖到了不该挖的古老诅咒之地，更有人将塔尔和艾隆的遭遇与之前流传的“末日之刃碎片”联系起来，低声谈论着末日将至的征兆。埃尔文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阴沉，训练强度陡然加大，近乎苛刻，仿佛要将所有的不安和恐惧都发泄在汗水和疲惫中。
在这种压抑的氛围下，新的任务下达了：护送一支来自埃拉西亚王国的人类商队，穿越阿维利森林西北部一片存在争议的林区——“暮色隘口”，前往边境贸易站“橡木镇”。
争议林区？护送人类？营地里顿时炸开了锅。
“凭什么要我们护送那些贪婪的人类？”
“暮色隘口！那片林子靠近古战场，据说晚上能听到亡魂的哭泣！”
“谁知道这些人类是不是间谍？他们和亡灵打了几百年仗，谁知道有没有被腐化？”
抱怨声此起彼伏，尤其是以卡尔为首的纯血精灵士兵，抵触情绪最为激烈。在他们看来，让高贵的精灵战士为肮脏、短视的人类商人保驾护航，简直是奇耻大辱。而我，作为半精灵，更是感受到了双重的压力——来自精灵同袍的审视和隐隐的排斥，以及即将面对人类时身份的不确定性。
瓦里安叼着烟斗，烟雾缭绕中看不清表情。他点了包括我在内的十名士兵，组成护送小队，由他亲自带队。卡尔不出意外也在名单上。
“任务就是任务，”瓦里安在出发前训话，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收起你们的偏见和傲慢。商队首领是埃拉西亚一位有影响力的男爵，这次护送关乎边境稳定。管好你们的嘴，做好分内事。遇到麻烦，听我命令。出发！”
暮色隘口名副其实。参天古木遮天蔽日，即使正午时分，林间也光线昏暗，如同永恒的黄昏。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腐叶气息，混杂着一种淡淡的、类似铁锈的陈旧血腥味，仿佛无数年前的杀戮气息仍未散尽。山路崎岖狭窄，仅容一辆马车勉强通行。我们护送的车队规模不大，只有三辆装载着布匹、香料和矮人工艺品的马车，由十几名人类护卫和车夫照看。商队首领是一位身材发福、眼神精明的中年男人，名叫巴纳德男爵，穿着考究的丝绒外套，手指上戴满了镶嵌宝石的戒指。
旅程从一开始就充满了令人窒息的紧张感。精灵战士们沉默地走在车队两侧，刻意与人类保持着距离，眼神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优越感。人类护卫则显得紧张而戒备，手始终按在剑柄上，看向精灵的目光混杂着敬畏、不信任，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卡尔尤其过分，他几乎贴着马车行走，对任何一个试图靠近马车的人类护卫都投以警告性的瞪视，仿佛对方是潜在的窃贼。
巴纳德男爵试图缓和气氛，几次堆起笑脸想与瓦里安搭话，都被瓦里安用简短的几个字或干脆的沉默挡了回去。我走在队伍靠后的位置，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同时警惕地感知着周围的环境。这片森林的“声音”很怪，风声、树叶摩擦声中，似乎总夹杂着一些难以辨别的、低沉的呜咽或叹息，让我的精神始终紧绷。
第三天下午，麻烦终于爆发了。狭窄的山路在一处陡峭的转弯处被几块崩塌的落石堵住。清理落石需要时间，车队被迫停下休息。卡尔带着两名精灵士兵负责警戒侧翼的高地，我和另外两名士兵负责后路。
就在这时，一支精灵巡逻队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从密林中现身，拦在了车队前方！他们大约有十五人，穿着比我们更华丽、镶嵌银边的墨绿色轻甲，斗篷上绣着展翅猎鹰的徽记——这是直属某位边境精灵领主的精锐“猎鹰卫队”。为首的小队长身材挺拔，面容英俊得近乎刻薄，金色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眼神如同冰冷的蓝宝石，带着毫不掩饰的倨傲。他叫罗恩·星语，卡尔曾提起过，是个极端排斥人类的纯血主义者。
“站住！”罗恩的声音清脆而冰冷，在山谷中回荡，“此路不通。人类商队，立刻调头，离开阿维利森林！”
巴纳德男爵急忙从马车上跳下来，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容：“尊敬的精灵阁下，我们是持有埃里王国外务部签发的通行许可的合法商队！目的地是橡木镇……”
“橡木镇？”罗恩轻蔑地打断他，甚至没看一眼巴纳德递过来的羊皮卷，“那片区域正处于领主大人划定的‘净林期’，任何非精灵族裔，尤其是人类，不得踏入！你们的文书？呵，谁知道是不是伪造的？人类为了金币，什么龌龊事做不出来？”
他身后的猎鹰卫队成员发出一阵压抑的嘲笑声。人类护卫们脸色铁青，手紧紧握住武器，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瓦里安从队伍前方走过来，他叼着烟斗，步伐沉稳，但眼神锐利如刀。“罗恩队长，”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沙砾般的质感，压过了那些嘲笑，“通行文书由王国外务部签发，具有最高效力。领主大人的‘净林期’命令，是否凌驾于王国法令之上？” 他直接点出了要害。
罗恩的蓝眼睛微微眯起，闪过一丝恼怒：“瓦里安·枯藤？呵，一个和半精灵渣滓混在一起的老废物，也配质疑领主大人的命令？” 他的目光像毒蛇一样扫过我，充满了鄙夷。“这片森林是高贵的精灵家园，不是人类商队排泄铜臭的肮脏通道！看看他们！” 他指向一辆马车轮子压过的一片新生苔藓，“这就是人类对森林的‘尊重’！让他们立刻滚蛋！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你！” 一名年轻的人类护卫热血上涌，忍不住向前一步，手按在了剑柄上！
锵！锵！锵！
猎鹰卫队瞬间拔剑！寒光闪烁！精灵战士们也立刻握紧了武器！双方剑拔弩张，杀气弥漫！巴纳德男爵吓得脸色惨白，连连摆手：“别动手！别动手！有话好说！”
卡尔更是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怒吼道：“罗恩！你嘴巴放干净点！瓦里安长官是真正的战士！还有，把你的臭嘴从我的队伍里移开！” 他指的是罗恩对我的侮辱。
眼看冲突一触即发！
我心脏狂跳，手心全是冷汗。瓦里安和罗恩对峙着，两位老兵的视线在空中碰撞，火花四溅。巴纳德男爵徒劳地试图调解，但双方情绪都已极度对立。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飞速思考。游戏里这种阵营冲突太多了，往往源于误解、利益和根深蒂固的傲慢。罗恩的“净林期”借口很可能是临时编造的，真正原因可能是那位领主对人类商队抽税的不满，或是纯粹的种族歧视。而巴纳德男爵，他的恐惧是真的，但眼神深处也藏着一丝商人的狡黠，他肯定不想放弃这批货物。
“等等！” 在瓦里安开口前，我鼓起勇气，用清晰的精灵语大声说道，同时向前走了几步，让自己处于双方视线焦点，“罗恩队长！瓦里安长官！男爵阁下！请听我一言！”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目光齐刷刷聚焦在我这个半精灵身上，充满了惊讶、审视和更多的鄙夷（来自罗恩那边）。
“争吵和刀剑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真正的敌人看笑话！”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有力，同时暗中尝试调动一丝笔记上那种“凝”的符文力量，不是为了攻击，而是让自己的话语听起来更有说服力（虽然效果微乎其微，更像心理暗示）。我转向罗恩：“罗恩队长，您维护森林纯净的心意令人敬佩。但领主大人的‘净林期’命令，是否真的覆盖了这条通往橡木镇的官方商道？如果因此引发埃拉西亚的抗议甚至边境摩擦，领主大人是否愿意承担这个责任？王国议会又会如何看待？” 我点出政治风险。
罗恩的脸色微微一变，显然没料到一个半精灵会从这个角度切入。
我又看向巴纳德男爵，切换成还算流利的人类通用语：“男爵阁下，精灵对森林的崇敬深入骨髓。您的车轮无意间损伤了新生苔藓，在精灵眼中，这如同践踏他们的圣殿。为了旅途顺利，也为了表达对森林的歉意，您是否愿意承诺，抵达橡木镇后，额外捐赠一笔费用，用于这片争议林区的生态修复？由精灵方面监督执行？” 我给了他一个体面下台阶和修复关系的提议。
巴纳德男爵眼睛一亮，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愿意！当然愿意！我以家族荣誉起誓！捐赠五百金币！不，八百金币！用于森林养护！” 对他来说，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是事。
最后，我看向瓦里安和卡尔，用精灵语快速低声道：“长官，卡尔，任务优先。硬闯冲突，伤亡难免，任务失败，格鲁大人那边……” 我适时停住，点明核心——完成格鲁的任务高于一切个人情绪。
瓦里安深深看了我一眼，烟斗里的烟雾缓缓吐出，他沉默地点了点头，握剑的手微微放松。卡尔虽然依旧怒气冲冲地瞪着罗恩，但也咬着牙，没有再出声。
罗恩的脸色变幻不定。我点出的政治风险让他有所顾忌，巴纳德男爵的巨额“捐赠”也给了他一个不失体面的台阶。更重要的是，瓦里安和卡尔虽然愤怒，但显然不会轻易退让，真动起手来，猎鹰卫队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哼！” 罗恩最终冷哼一声，收剑入鞘，“伶牙俐齿的半精灵。记住你的话，人类！” 他指着巴纳德男爵，“八百金币，一个子儿都不能少！我们会盯着这笔钱的用途！至于你们……”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瓦里安和我，“护送人类玷污森林，好自为之！我们走！”
猎鹰卫队如同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回了密林深处，留下劫后余生般的寂静。
巴纳德男爵长舒一口气，掏出手帕擦着额头的冷汗，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感激和惊奇：“这位……精灵勇士，太感谢了！您真是帮了大忙！” 他的人类护卫们也纷纷向我投来复杂的目光。
瓦里安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不小：“处理得……还算过得去。下次别把自己当靶子。” 虽然语气平淡，但我听出了一丝肯定。卡尔则别扭地哼了一声，没说话，转身去催促清理落石了。
一场迫在眉睫的流血冲突，就这样在言语的交锋和利益的交换中被化解了。我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刚才强装的镇定迅速褪去，只剩下疲惫和后怕。但内心深处，却有一丝奇异的成就感——这不再是游戏里点选对话选项，而是我凭借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和一点点的勇气，真正影响了一次事件。
当晚，车队在隘口一处相对开阔的背风地扎营。精灵和人类依旧泾渭分明，各自生火，但气氛缓和了许多，至少不再是剑拔弩张。
巴纳德男爵特意派人送来了精致的肉干、新鲜的水果和一壶上好的麦酒，指名感谢我。瓦里安默许我收下了食物，但酒被扣下：“值勤期间，禁酒。”
我坐在篝火旁，啃着肉干，看着跳跃的火苗发呆。卡尔坐在不远处，擦拭着他的复合弓，偶尔瞥我一眼，眼神复杂。瓦里安则在检查装备，烟斗的火光在夜色中明灭。
“嘿，精灵小子。”一个声音响起。我抬头，看到巴纳德男爵搓着手，带着一脸商人特有的、混合着感激和算计的笑容走了过来，坐在我对面。
“男爵阁下。”我点点头。
“今天真是多亏你了，”他压低声音，肥胖的脸上挤满笑容，“那群尖耳朵……呃，我是说，精灵老爷们，脾气可真不小。对了，还没请教你的名字？”
“凯尔·影叶。”
“影叶……好名字！”巴纳德男爵奉承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眼神变得精明，“凯尔小兄弟，我看得出来，你和那些……嗯，纯粹的精灵不太一样。你懂我们的语言，也理解我们商人的难处。说实话，跑这条商路不容易啊，精灵的规矩多，关卡盘剥重，路上还有各种……不太平的东西。”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看黑暗的森林深处。
“您想说什么，男爵阁下？”我直接问道。
“爽快！”巴纳德男爵咧嘴一笑，露出几颗金牙，“是这样的，我们家族在埃拉西亚和自由港‘海鸥角’都有些生意。我看小兄弟你身手不凡，头脑也灵活，将来如果……呃，我是说如果，在精灵这边待得不那么顺心，或者想赚点外快，不妨考虑来帮我做事？报酬绝对让你满意！”
他在招揽我？我有些愕然。
“男爵阁下好意心领了，”我谨慎地回答，“但我现在是格鲁大人的士兵。”
“格鲁大人！哦，那位传奇英雄！”巴纳德男爵夸张地赞叹道，“能在他麾下效力自然是前途无量！不过嘛……”他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诱惑，“多条朋友多条路，小兄弟。我看你用的还是普通箭簇吧？对付那些……‘不太干净’的东西，效果可不太好。”
他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用软鹿皮包裹的袋子，塞到我手里。袋子沉甸甸的。
“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就当感谢你今天出手相助。”他挤挤眼，“打开看看？”
我疑惑地解开鹿皮袋。里面是十几粒指节大小、闪烁着奇异银白色光泽、内部仿佛有星辰流转的金属颗粒。它们触手冰凉，散发着一股纯净而锋锐的气息。
“这是……？”
“星银矿砂！”巴纳德男爵得意地说，“矮人矿坑深处伴生的稀有矿石，极其坚硬锋利，对负能量和低级魔法护盾有天然的削弱效果！是制作破魔箭头的顶级材料！这么一小袋，在‘海鸥角’的黑市上能换一套精良的精灵链甲！”
我震惊地看着手中的星银矿砂。这礼物太重了！在铁匠铺见过那些天价附魔箭头的我，深知这些矿砂的价值！
“这太贵重了，男爵阁下，我不能……”
“收下！收下！”巴纳德男爵用力按住我的手，不容拒绝，“交个朋友嘛！而且……说不定以后我还有事需要仰仗小兄弟你的……灵活变通呢？”他意有所指地笑了笑，“好了，不打扰你休息了。记住我的话，在‘海鸥角’，提我巴纳德的名字，好使！”
他起身，拍拍屁股上的草屑，哼着小曲走回了人类营火那边。
我握着那袋冰冷的星银矿砂，感受着其中蕴含的纯净能量，心情复杂。巴纳德的招揽和贿赂意图明显，但这星银矿砂……对我而言，确实是难以拒绝的及时雨。鹰眼哨站的幽灵和石像鬼，让我深刻意识到普通武器的无力。瓦里安的破邪箭效果有限，而我自身那点可怜的自然能量附着更是杯水车薪。有了这些星银矿砂，至少能打造几支真正有威胁的箭矢！
我将矿砂仔细收好，贴身放好。篝火噼啪作响，卡尔在不远处又冷冷地瞥了我一眼，眼神里除了惯有的鄙夷，似乎还多了一丝……探究？瓦里安依旧沉默地抽着烟斗，但刚才我和巴纳德的交谈，他肯定都看在眼里。
营地的夜晚并不平静。森林深处，那种若有若无的呜咽声似乎更清晰了。负责守夜的战士警惕地巡视着。我靠在树干上，闭上眼睛，尝试用笔记上的“凝”字符文引导精神，去感知周围。星银矿砂紧贴着胸口，那股纯净锋锐的气息似乎与我尝试凝聚的自然能量产生了一丝微弱的共鸣，让我的感知变得更加清晰了一些。
呜咽声……似乎并非来自一个方向……像是……某种低沉的、有节奏的……号角？非常遥远，非常微弱，混杂在风声里，几乎无法分辨。而且，其中似乎还夹杂着……铁器碰撞的回音？
我的神经瞬间绷紧！这不是自然的声音！难道是……
“警戒！”瓦里安低沉而急促的声音如同炸雷般响起！他猛地站起，烟斗的火光瞬间熄灭，目光如电般射向森林深处呜咽声传来的方向！
几乎同时，负责那个方向警戒的战士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和兵器交击的脆响！紧接着，一声非人的、充满了冰冷死寂的咆哮撕裂了夜的寂静！
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