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三的日头爬过檐角时,易华院的回廊下正晒着新收的桂花。浅金色的花瓣摊在竹匾里,被风卷得簌簌轻响,混着廊下煨着的雪梨汤甜香,漫过整个院子。
林姝玥坐在窗下的玫瑰椅上,手里正用银剪子修剪婴儿襁褓的系带,藕荷色的软绸在膝间铺展,剪子落下的弧度轻缓,像怕惊扰了空气里的暖意。
“姝玥这手艺,怕是宫里的绣娘也比不上。”苏桃桃斜倚在铺着獭兔毛垫的贵妃榻上,手里拈着颗蜜饯梅,梅肉的酸香混着她发间的珠兰香漫过来。
她隆起的腹部将月白锦裙撑得饱满,抬手去够案上的茶盏时,总要先让箫妄言扶着后腰,指尖掠过隆起处时,眉眼弯得像含了月,“昨日小承欢动得厉害,许是知道谢大哥要来,提前闹着打招呼呢。”
箫妄言正坐在旁边的矮凳上,用砂纸打磨着块桃木长命锁,闻言抬头笑道:“他倒机灵,晓得哪个时候该讨喜。”木屑沾在他墨色的锦袍袖口,他却毫不在意,只盯着苏桃桃的肚子,“不过说真的,还是姝玥厉害,那案子破得干脆,换作是我对着那些尸体,早躲三丈远了。”
林姝玥放下银剪,接过谢砚舟递来的茶盏:“不过是运气好罢了。”目光落在他案头的卷宗上,他今日穿了件石青色常服,领口绣着暗纹流云,墨发用根素银簪束着,侧脸在晨光里透着温润,“阿舟昨日忙到后半夜,今日该歇歇的。”
谢砚舟翻过一页卷宗,指尖在纸页上轻叩:“还有几份呈文要核。”话音刚落,院外传来门房的通传:“大人,夫人,谢公子到了。”
苏桃桃眼睛一亮,忙撑着榻沿起身,箫妄言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慢着些,地上滑。”
门帘被风掀起的瞬间,谢砚辞的身影便落了进来。他穿件藏青色杭绸襕衫,腰间系着玉带,墨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只是鬓角沾了些赶路的风尘。
见众人看来,他拱手时衣袖扫过廊下的桂花瓣,带起阵清香:“几日没来,易华院的菊花开得越发精神了。”
“大哥怎么得空过来了?”谢砚舟起身时,嘴角噙着丝浅淡的笑意。林姝玥也忙起身,目光落在谢砚辞身后小厮提着的食盒上——那食盒是扬州谢府的旧物,乌木胎嵌着螺钿,边角包着黄铜,瞧着就有些年头了。
谢砚辞先对苏桃桃颔首:“桃桃今日气色不错。”又转向箫妄言,眼底漾着笑意:“妄言也在。”
箫妄言放下砂纸,拍了拍手上的木屑:“谢大学士大驾光临,易华院蓬荜生辉啊。”他故意拖长了调子,指尖敲了敲案上的桃木锁,“刚给小承欢做了个长命锁,正想让谢大学士瞧瞧这手艺,配不配得上将来的小才子。”
谢砚辞被他逗笑,摇头道:“就你嘴贫。”他转向林姝玥,将手里的信封递过去:“刚从御史台散值,父亲母亲托人捎了信,让我给你们带来。”
信封上是谢母娟秀的字迹,林姝玥接过时,指尖触到里面硬物的棱角,笑道:“定是母亲又寄了些扬州的吃食。”
拆开信纸时,先瞥见“砚辞”二字,忍不住抬眼看向谢砚辞,眼底带着促狭:“母亲说,前阵子吴清芙的事过去后,又给大哥相了城南柳家的姑娘,听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让你抽空回扬州见一面呢。”
谢砚辞俊朗的脸上泛起无奈,接过小厮递来的茶盏抿了口:“母亲就是爱操心。”他示意小厮打开食盒,第一层是六个酱菜坛子,坛口封着红布,“这是母亲亲手腌的什锦酱菜,说姝玥爱吃爽口的,配粥最是合适。”
第二层铺着油纸,摆着翡翠烧卖和蟹黄汤包,热气透过油纸微微泛着白:“富春茶社的师傅凌晨刚做的,我让小厮快马送来的,还热着呢。”最底下一层是个描金漆盒,打开时露出几匹软绸,“这是给桃桃做婴儿衣裳的料子,母亲说扬州的云锦软和,不伤孩子皮肤。”
苏桃桃抚着肚子起身道谢,声音温软:“多谢伯父伯母挂心,也劳烦谢大哥特意送来。”她指尖拂过云锦的纹路,上面织着小小的福寿纹,“这般精细的料子,怕是要费不少心思。”
“母亲说桃桃是头胎,该仔细些。”谢砚辞目光落在她隆起的腹部,语气温和,“前几日听阿舟说你爱吃酸的,我顺带带了些扬州的蜜饯,酸甜适中,正好解腻。”
箫妄言凑过去揭开蜜饯盒子,见里面有话梅、橄榄、杏脯,样样色泽鲜亮,忍不住捏起颗话梅塞进嘴里,酸得眯起眼睛:“还是伯父伯母心细,连这都想着。”
他含混不清地说,“我母亲昨日也来信了,通篇只问我有没有把侯府的账本理清楚,提都没提桃桃一句,倒是伯父伯母,比她还惦记桃桃。”
苏桃桃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替他擦掉嘴角的糖霜:“母亲只是性子急,前日还让人送了两匹上好的棉花来,说给小承欢做褥子呢。”
林姝玥笑着将烧卖往苏桃桃面前推了推:“快尝尝,凉了就不好吃了。”她夹起个烧卖,薄皮里裹着的笋丁与虾仁隐约可见,咬开时汤汁在舌尖爆开,鲜得人眼睛发亮,“还是扬州的师傅手艺好,京城的烧卖总差着点意思。”
谢砚辞也拿起一个,点头道:“富春茶社的师傅做了三十年烧卖,光是和面的力道就有讲究。”他看向谢砚舟,“听闻你们前几日破了张屠户的案子?大理寺的同僚都在夸阿舟断案神速呢。”
谢砚舟正低头给林姝玥剥蟹黄汤包,闻言淡淡道:“不过是各司其职。”将剥好的汤包放在她碟中,“快吃,蟹黄凉了会腥。”
箫妄言在旁嗤笑:“听听,这冰块脸又开始装模作样了。”他给苏桃桃夹了块杏仁酥,“其实啊,还是姝玥厉害,那点皮肉碎屑都能看出门道,换作是我,瞧着就头晕。”
林姝玥无奈道:“不过是运气好罢了。”她转向谢砚辞,“大哥在御史台忙些什么?前几日听阿舟说,漕运的事闹得厉害。”
谢砚辞叹了口气:“可不是,江南漕粮屡屡延误,查了半月才查出是粮商与官吏勾结,虚报损耗。”他放下茶盏,指尖在案上轻轻点着,“太子殿下为此事颇为忧心,昨日召我议事到酉时,连晚膳都是在宫里用的。”
“那些官吏就是欠收拾。”箫妄言哼了一声,“换作是我爹在世时,早把他们拖去打板子了。”他话音刚落,见苏桃桃神色微变,忙握住她的手笑道,“不过现在有谢大学士在御史台,定能把那些蛀虫都揪出来。”
谢砚辞摇头失笑:“妄言又取笑我。”他看向窗外,日头已过中天,“时候不早了,让厨房备些菜,今日我就在这里叨扰一顿晚饭。”
“大哥能来,我们求之不得。”林姝玥立刻吩咐丫鬟去厨房,“让王师傅做道清炖狮子头,再做个松鼠鳜鱼,大哥爱吃甜口的。”又对苏桃桃笑道,“再让厨房炖个燕窝莲子羹,给你补补身子。”
谢砚辞闻言道:“我带了些血燕来,是去年出使江南时买的,品质极好,正好给桃桃炖汤。”他示意小厮将燕窝递过来,盒子打开时,燕丝粗壮,泛着淡淡的米白,“用冰糖炖着最是滋补,还不腻口。”
苏桃桃忙道谢,抚着肚子坐下:“近来总觉得累,夜里也睡不安稳,炖些燕窝正好。”
“那是小承欢在长身子呢。”箫妄言替她揉着肩,动作轻柔,“昨日太医来诊脉,说他长得结实,将来定是个有力气的。”
谢砚辞看着他们夫妻和睦,眼底泛起暖意:“妄言如今倒是越发细心了。”他转向谢砚舟,“前几日父亲来信,说家里的菊花开得正好,让你们若得空,到时再回扬州小住些日子。”
谢砚舟颔首:“等手头的案子了结了,便带姝玥和桃桃回去。”他看向林姝玥,“你不是一直想去瘦西湖看秋菊吗?正好趁这个机会。”
林姝玥眼睛一亮:“真的?”她自穿越过来,总听谢砚舟说扬州的好,心里早就惦记着了,可一直没有机会,“那可得提前让母亲备些蟹黄汤包,我要吃个够。”
谢砚辞被她逗笑:“放心,母亲早就备着你爱吃的东西了。”他拿起块桂花糕,“说起来,母亲的信里还特意问起你,说前阵子你为了查案累着了,让你多歇歇,别总跟着阿舟熬夜。”
“还是母亲疼我。”林姝玥笑着说,眼角余光瞥见谢砚舟正默默给她续茶,眼底的温柔藏不住,心里像揣了块暖玉。
正说着,厨房的王师傅端着菜进来了。清炖狮子头浮在奶白的汤里,撒着翠绿的葱花;松鼠鳜鱼浇着琥珀色的糖醋汁,鱼身的花纹像展开的尾巴;还有几碟时鲜小菜,摆了满满一桌子,香气瞬间漫了满室。
“快坐下吃饭吧。”林姝玥招呼着众人落座,给谢砚辞斟了杯酒,“大哥尝尝这桂花酿,是前几日用院里的桂花酿的,刚开封。”
酒液入杯,泛着淡淡的金黄,桂花的甜香混着酒香漫开来。谢砚辞浅酌一口,赞道:“比扬州的女儿红还多了份清冽。”他给谢砚舟也斟了杯,“阿舟也喝点,解解乏。”
箫妄言却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我就不喝了,得看着桃桃,免得她贪嘴吃多了糖醋汁。”他夹了块狮子头给苏桃桃,用筷子细细挑开,“这狮子头炖得烂,你慢慢吃,别烫着。”
苏桃桃小口吃着,眉眼弯弯:“王师傅的手艺真好,比外面酒楼的还好吃。”
“他是扬州来的师傅,最会做这些菜。”林姝玥解释道,“前阵子特意请过来的,想着桃桃爱吃扬州的菜。”
谢砚辞看着满桌的菜,笑道:“还是在家里吃饭舒坦。御史台的公宴看着排场大,却没这么合口味的。”他说起朝堂的事,“昨日公宴上,户部尚书还在跟我念叨,说漕运的案子若不是阿舟查得快,怕是要耽误冬粮入库了。”
“那老狐狸,前几日还在朝堂上参了阿舟一本,说他行事鲁莽呢。”箫妄言哼了一声,“也就是阿舟性子好,换作是我,早把他的账本翻出来晒晒了。”
谢砚舟淡淡道:“各司其职罢了,不必计较。”
谢砚辞无奈道:“你就是这性子,总不爱与人争执。”他转向林姝玥,“姝玥可得多劝着他点,别总把事都憋在心里。”
林姝玥笑着点头:“我晓得了,大哥。”她给谢砚舟夹了块鳜鱼,“快吃鱼,凉了就不好吃了。”
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窗外的日头渐渐西斜,将影子拉得老长。饭后丫鬟端上茶点,谢砚辞看着案上的卷宗,对谢砚舟道:“最近大理寺的案子多吗?我听太子殿下说,京西一带近来不太平,总有些小偷小摸的案子。”
“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足挂齿。”谢砚舟翻着卷宗,“倒是御史台那边,漕运的案子怕是得费些心思,那些粮商背后怕是有人撑腰。”
谢砚辞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昨日审那粮商时,他嘴硬得很,只说是自己一时糊涂,半句不提要勾结的官吏。”他揉了揉眉心,“太子殿下让我多盯着些,怕是要查一阵子了。”
箫妄言在旁道:“若是需要人手,尽管跟我说,镇北侯府虽不比从前,这点力气还是有的。”
“多谢妄言好意,”谢砚辞笑道,“真需要时,定不会跟你客气。”他看了眼窗外的月色,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明日还要早朝。”
众人起身相送,谢砚辞走到门口时,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个锦盒递给苏桃桃:“这是母亲给小承欢的长命锁,扬州老字号打的,据说很灵验。”
锦盒打开,里面是个足金的长命锁,上面刻着“长命百岁”四个字,坠着小小的铃铛,一晃就发出清脆的响声。苏桃桃忙让箫妄言收下,连声道谢:“替小承欢多谢伯父伯母,也多谢谢大哥。”
“都是自家人,客气什么。”谢砚辞笑着摆手,转身踏上月色笼罩的石板路。小厮提着灯笼跟在身后,光影在他藏青色的襕衫上流动,渐渐消失在巷口的拐角。
回到花厅时,箫妄言正给苏桃桃揉着腿,嘴里念叨着:“还是家里舒服,在外面吃饭总觉得拘束。”他抬头看向林姝玥,“姝玥,你说谢大哥这次会不会真听母亲的话,回扬州相亲啊?”
林姝玥笑道:“不好说,不过柳家的姑娘我倒听说过,知书达理,性子也温和,但我总觉得还是吴清芙更合大哥的眼。”
谢砚舟在旁翻着卷宗,闻言淡淡道:“大哥心里有数。”
“他要是再不抓紧,可就真成老光棍了。”箫妄言促狭地说,“不过说真的,谢大学士模样好,学问高,想嫁给他的姑娘能从御史台排到城门口,倒是他自己总不上心。”
苏桃桃轻轻拍了他一下:“别胡说。”她看向林姝玥,“谢大哥这样的人才,定能找到合心意的姑娘。”
林姝玥点头,目光落在谢砚舟身上,见他虽在看卷宗,嘴角却微微扬着,心里明白他也盼着大哥能早日成家。
檐外的月光淌过回廊,落在阶前的青苔上,将一切都镀上了层银辉。廊下的铜铃被风拂得轻响,像在低声诉说着这寻常日子里的温情。易华院的灯火亮了许久,直到更深的夜色漫进来,才渐渐隐去,只留下满院的桂香,在秋夜里轻轻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