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二年(公元536年,丙辰年)
春天,正月辛亥日,西魏在南郊举行祭祀,改用神元皇帝配祭。
甲子日,东魏丞相高欢亲自率领一万骑兵突袭西魏的夏州。他行军途中不生火做饭,四天就赶到了。到了之后,把长矛绑起来做成梯子,趁着夜色攻入城中,活捉了刺史斛拔俄弥突,还继续任用他。高欢留下都督张琼带兵镇守,把夏州部落的五千户人家迁回了东魏。
西魏灵州刺史曹泥和他的女婿凉州刺史普乐人刘丰,又叛变投降了东魏。西魏派兵包围了他们,用水灌城,水离城头只剩四尺。东魏丞相高欢派阿至罗的三万骑兵直接赶往灵州,绕到西魏军队背后,西魏军队只好撤退。高欢率领骑兵迎接曹泥和刘丰,把剩下的五千户人家也带了回去,任命刘丰为南汾州刺史。
东魏要给丞相高欢加九锡,高欢坚决推辞,这事儿就作罢了。
梁武帝为西魏文帝建造皇基寺来为他祈福,让有关部门去寻找好木材。曲阿的弘氏从湘州买了巨大的木材,顺着长江往东运。南津校尉孟少卿为了讨好梁武帝,诬陷弘氏是强盗,把他杀了,没收木材用来建造皇基寺。
二月乙亥日,梁武帝举行亲耕籍田的仪式。
东魏勃海王高欢的世子高澄,年仅十五岁,担任大行台、并州刺史。他请求到邺城辅佐朝政,丞相高欢没答应。丞相主簿乐安人孙搴替他求情,高欢才同意。丁酉日,任命高澄为尚书令,加任领军、京畿大都督。西魏朝廷虽然听说高澄有才能见识,但因为他年纪小,还是没太把他当回事。高澄到了邺城后,执法严格,处理事情果断不拖沓,朝廷内外都对他敬畏有加。他还提拔并州别驾崔暹为左丞、吏部郎,对他十分信任重用。
司马子如、高季式叫孙搴去痛饮,孙搴喝得酩酊大醉,不幸去世。丞相高欢亲自来参加葬礼。司马子如叩头请罪,高欢说:“你这是折断了我的右臂啊,赶紧给我找个能代替他的人!”司马子如推荐了中书郎魏收,高欢就让魏收当了主簿。魏收是魏子建的儿子。过了些日子,高欢对高季式说:“你喝酒把我的孙主簿给喝没了,魏收处理文书不太合我心意。司徒曾经说过有个人做事谨慎细密,是谁来着?”高季式推荐了司徒记室广宗人陈元康,说:“这人能在夜里摸黑写字,是个办事麻利的人。”高欢召见陈元康,见了一面,就任命他为大丞相功曹,掌管机密事务,后来又升为大行台都官郎。当时国家军事政务繁忙,陈元康对各种事务都了如指掌。高欢有时候外出,出发前会把陈元康留在后面,在马上口授九十多条指令,陈元康屈指计数,都能全部记住。陈元康和功曹平原人赵彦深一起掌管机密,当时的人把他们称作“陈、赵”。而且陈元康权势比赵彦深更重,性格又温和谨慎,高欢特别亲近他,说:“这样的人真是难得,就像老天赐给我的!”赵彦深本名赵隐,以字行世。
东魏丞相高欢让阿至罗去逼迫西魏秦州刺史万俟普,高欢自己则率领大军接应。
三月戊申日,丹杨的陶弘景去世。陶弘景博学多才,精通各种技艺,喜欢养生之道。他在南齐的时候担任奉朝请,后来弃官,隐居在茅山。梁武帝早年就和他有来往,即位之后,对他礼遇深厚,每次收到他的书信,都要焚香虔诚地阅读。梁武帝多次亲笔写信邀请他出山,陶弘景都没答应。国家每遇到吉凶、征讨等大事,都会先向他咨询,一个月里常常有好几封信往来,当时的人都称他为“山中宰相”。陶弘景临死前,写了首诗:“夷甫(王衍)行事散漫放诞,平叔(何晏)空谈玄理;谁能想到昭阳殿,竟然成了单于的宫殿!”当时士大夫们都热衷于谈论玄理,不重视军事,所以陶弘景在诗里提到了这些。
甲寅日,东魏任命华山王元鸷为大司马。西魏任命凉州刺史李叔仁为司徒,万俟洛为太宰。
夏天,四月乙未日,梁朝任命骠骑大将军、开府同三司之仪的元法僧为太尉。
尚书右丞考城人江子四呈上密封的奏章,详细地指出了国家政治上的得失。五月癸卯日,梁武帝下诏说:“古人说过,‘屋顶漏雨,住在屋里的人最清楚’。我有过失自己却察觉不到,江子四等人奏章里说的,尚书要时常检查核实,对百姓有害的事,要赶紧详细启奏!”
戊辰日,东魏的高盛去世。
西魏的越勒肱去世。
西魏秦州刺史万俟普和他的儿子太宰万俟洛、豳州刺史叱干宝乐、右卫将军破六韩常以及三百名督将投奔了东魏。丞相宇文泰率领轻骑兵追赶,追到黄河以北一千多里的地方,没追上就回来了。
秋天,七月庚子日,东魏大赦天下。
梁武帝对待从西魏投降过来的贺拔胜等人非常优厚,贺拔胜请求去讨伐高欢,梁武帝没答应。贺拔胜等人想回西魏,前荆州大都督抚宁人史宁对贺拔胜说:“朱异在梁武帝面前说话,梁武帝没有不听的,你要好好结交他。”贺拔胜听从了他的建议。梁武帝同意贺拔胜、史宁和卢柔回到北方,还亲自在南苑为他们饯行。贺拔胜感念梁武帝的恩情,从这以后,看到往南飞的鸟兽都不忍心射杀。他们走到襄城的时候,东魏丞相高欢派侯景率领轻骑兵半路拦截,贺拔胜等人只好弃船,从山路逃回西魏。跟随他们的人又冷又饿,大半都死在了路上。回到长安后,他们到朝廷请罪。西魏文帝拉着贺拔胜的手,抽噎着说:“我流亡在外,这是天意,不是你的过错。”丞相宇文泰任命卢柔为从事中郎,和苏绰一起掌管机密事务。
九月壬寅日,东魏任命定州刺史侯景兼任尚书右仆射、南道行台,督率各路将领入侵梁朝。
西魏任命扶风王元孚为司徒,斛斯椿为太傅。
冬天,十月乙亥日,梁武帝下诏大规模讨伐东魏。东魏侯景率领七万大军入侵楚州,俘虏了刺史桓和,又进军到淮水边上。南、北司二州刺史陈庆之把侯景打败,侯景扔下辎重逃跑了。十一月己亥日,梁朝停止了北伐的军事行动。
西魏又把始祖神元皇帝改为太祖,道武皇帝改为烈祖。
十二月,东魏任命并州刺史尉景为太保。
壬申日,东魏派使者来请求和好,梁武帝答应了。
东魏清河文宣王元亶去世。
丁丑日,东魏丞相高欢督率各路军队讨伐西魏,派司徒高敖曹前往上洛,大都督窦泰前往潼关。
癸未日,东魏任命咸阳王元坦为太师。
这一年,西魏关中地区发生大饥荒,出现了人吃人的现象,饿死的人有十分之七八。
【内核解读】
大同二年(公元536年):东西魏拉锯战中的生存与变革。当东魏铁骑夜袭夏州,当西魏关中爆发人相食的大饥荒,南北朝的对峙进入更残酷的阶段。这一年,军事突袭与制度磨合交织,人才博弈与天灾人祸碰撞,东西魏的差距在拉锯中悄然拉大,而梁朝的虚与委蛇,则让“三足鼎立”的平衡逐渐倾斜。
东魏的“闪电战”与西魏的“防御困境”
高欢对西魏的两次军事突袭,展现了东魏的军事优势,也暴露了西魏边疆防御的脆弱。这种“以快打慢”的战术,成为东魏压制西魏的重要手段。
夏州奇袭:高欢的“特种兵战术”。高欢“自将万骑袭魏夏州,身不火食,四日而至,缚槊为梯,夜入其城”,堪称古代闪电战的典范。他放弃后勤补给(身不火食)、缩短行军时间(四日而至)、创新攻城方式(缚槊为梯),最终生擒刺史斛拔俄弥突。更精妙的是,高欢“因而用之”,任命降将镇守夏州,既减少了统治阻力,又向其他西魏将领传递“投降优待”的信号。
这场胜利的关键,在于高欢对西魏边疆兵力空虚的精准判断。西魏此时正忙于内部制度建设,对遥远的夏州防御松懈,给了东魏可乘之机。而高欢“迁其部落五千户以归”的操作,既削弱了夏州的人力基础,又充实了东魏的边疆,可谓“一石二鸟”。
灵州解围:阿至罗骑兵的“奇兵价值”。当西魏用水灌灵州城,曹泥与刘丰陷入绝境时,高欢“发阿至罗三万骑径度灵州,绕出魏师之后”,瞬间扭转战局。阿至罗作为草原部族,其骑兵的机动性与冲击力,成为东魏对抗西魏的“撒手锏”。这场战役暴露了西魏对草原势力的吸引力不足——东魏能调动阿至罗骑兵,而西魏只能靠武力硬拼,双方对边疆部族的争取能力已拉开差距。
高欢最终“拔其遗户五千以归”,再次延续“迁民弱敌”的策略,让西魏灵州成为一座空城,进一步压缩了西魏的生存空间。
东魏的“人才迭代”与西魏的“叛将危机”
这一年,东西魏都面临人才流动的挑战:东魏通过“少主监国”与“新秀崛起”完成权力过渡,西魏则因“将领叛逃”与“饥荒”陷入动荡。
高澄主政:少年权臣的“铁腕立威”。 15岁的高澄“为尚书令,加领军、京畿大都督”,以“用法严峻,事无凝滞”震惊朝野。他提拔崔暹整顿吏治,展现出超越年龄的政治手腕。高澄的上位,是高欢“家族传承”策略的关键一步——用少年少主的“狠辣”打破旧官僚的惰性,同时通过“亲任崔暹”建立自己的权力班底。
而孙搴醉死、陈元康上位的插曲,更凸显东魏人才储备的韧性:孙搴死后,高欢立刻通过“求可代者”发掘出陈元康,其“夜中闇书”“熟记九十馀条号令”的能力,成为东魏高效行政的缩影。陈、赵(彦深)“同知机密”的格局,标志着东魏官僚体系从“个人依赖”向“团队协作”转变。
万俟普叛逃:西魏的“信任危机”。西魏秦州刺史万俟普与其子万俟洛、督将三百人投奔东魏,宇文泰“轻骑追之,至河北千馀里,不及而还”。这场大规模叛逃,绝非偶然:
--万俟普出身鲜卑旧部,与高欢控制的河北鲜卑集团联系更深;
--西魏此时正推行制度改革,可能触动旧将利益;
--关中饥荒已现,军队补给困难,加剧了将领的不满。
叛逃事件暴露了西魏“关陇整合”的脆弱性——宇文泰虽靠“二十四条新制”凝聚人心,但对鲜卑旧勋的吸引力仍不及高欢。而三百名督将的跟随,更说明西魏军队中存在“向东魏倾斜”的暗流。
梁朝的“佛系旁观”与陶弘景的“末世预言”
梁武帝对北方战事的“不作为”,与陶弘景的“玄谈误国”之叹,共同勾勒出梁朝的“暮气”——这个曾经的“南朝霸主”,已失去干预北方变局的野心与能力。
“山中宰相”的警示:陶弘景临终诗作“夷甫任散诞,平叔坐论空;岂悟昭阳殿,遂作单于宫!”直指梁朝士大夫“竞谈玄理,不习武事”的弊端。作为梁武帝的“精神导师”,他的警告道破了梁朝的致命伤:上层沉迷清谈,忽视军事准备,终将重蹈西晋覆亡的覆辙。
陶弘景被称为“山中宰相”,国家大事“无不先咨之”,却无法改变梁朝的颓势。这种“影响力与执行力脱节”的现象,恰是梁朝官僚体系僵化的写照——决策层知道问题所在,却无力推动改变。
梁武帝的“虚伪北伐”:梁武帝虽“诏大举伐东魏”,却在陈庆之击破侯景后“罢北伐之师”;对贺拔胜“讨高欢”的请求“不许”,仅象征性允许其北还。这种“雷声大,雨点小”的操作,暴露了梁朝的战略犹豫。
--既想利用东西魏冲突渔利,又怕得罪任何一方;
--内部军力空虚,无法支撑大规模北伐;
--梁武帝晚年醉心佛教,缺乏开拓进取的雄心。
而孟少卿“诬弘氏为劫而杀之,没其材以为寺”的丑闻,更凸显梁朝吏治的腐败——为建皇基寺讨好皇帝,竟公然劫杀商人,这样的政权已失去民心根基。
关中大饥荒:西魏的“生死考验”
“魏关中大饥,人相食,死者什七八”,这场天灾成为西魏最严峻的生存挑战。饥荒的影响远超粮食短缺:
--军事上,军队因饥饿丧失战斗力,无力反击东魏的进攻;
--政治上,加剧了民众对宇文泰政权的不满,可能引发内乱;
--外交上,削弱了西魏对边疆部族的吸引力,使万俟普等叛将的选择更具“示范效应”。
但危机也暗藏转机:极端困境迫使宇文泰进行更深层次的改革。此后苏绰《六条诏书》中“尽地利”“均赋役”等政策,或许正源于这场饥荒的教训。西魏能在饥荒中存活,靠的是关陇集团“抱团取暖”的凝聚力——相比东魏的“松散联盟”,西魏的核心团队更能共渡难关。
结语:差距拉大的“分水岭”
大同二年是东西魏对峙的关键转折点:
--东魏通过军事突袭扩大优势,靠人才迭代巩固统治,展现出“扩张型政权”的活力;
--西魏因边疆失守、将领叛逃、天灾人祸陷入困境,却也在危机中孕育着制度变革的动力;
--梁朝则在“玄谈”与“佞佛”中加速衰落,丧失了制衡北方的能力。
高欢的“闪电战”与宇文泰的“饥荒考验”,本质是两种统治模式的较量:东魏靠“武力与资源掠夺”维持优势,西魏则在“制度与精神凝聚”中寻找生机。历史证明,短期的军事胜利难以抵消制度的缺陷,而危机中的改革往往能孕育更持久的生命力。当西魏从饥荒中走出,苏绰的改革蓝图逐渐落地,东西魏的力量平衡将迎来新的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