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纪十二,从公元533年(癸丑年)到公元534年(甲寅年),共二年。
中大通五年(公元533年,癸丑年)
春天,正月辛卯日,梁武帝到南郊祭祀,宣布大赦天下。
北魏的窦泰突然杀到尔朱兆的营地,尔朱兆的士兵因为正在宴会,都很懈怠,突然看到窦泰的军队,吓得惊慌逃窜。窦泰在赤谼岭追击并打败了他们,尔朱兆的部众纷纷投降或逃散。尔朱兆逃进深山,命令身边的西河人张亮和仆人陈山提砍下自己的脑袋去投降,两人都不忍心下手。尔朱兆于是杀掉自己骑的白马,在树上上吊自杀。高欢亲自前来,以厚礼安葬了他。慕容绍宗带着尔朱荣的妻子儿女以及尔朱兆剩下的部众向高欢投降,高欢念及旧情,对他们非常优厚。尔朱兆在秀容的时候,他身边的人都偷偷与高欢联系,只有张亮没有给高欢写过书信。高欢很赞赏他,让他担任丞相府参军。
北魏撤销了各个行台。
辛亥日,梁武帝到明堂祭祀。
丁巳日,北魏孝武帝追尊他的父亲为武穆帝,太妃冯氏为武穆后,母亲李氏为皇太妃。
营州刺史曹凤、东荆州刺史雷能胜等人献出城池,投降北魏。
北魏侍中斛斯椿听说乔宁、张子期被杀,心里很不安,就和南阳王元宝炬、武卫将军元毘、王思政暗中劝说孝武帝对付丞相高欢。元毘是元遵的玄孙。舍人元士弼也说高欢接受诏书时不恭敬,孝武帝因此对高欢很不满。斛斯椿劝孝武帝设置阁内都督的私人部队,又增加武直的人数,从直阁以下,每个职位都有几百人,而且都挑选各地的勇猛之士来充任。孝武帝多次出去游玩,斛斯椿亲自部署安排,另外组成队伍,从此朝廷政务、军事谋划,孝武帝都只和斛斯椿商量决定。孝武帝因为关中大行台贺拔岳手握重兵,就秘密与他结交,又派侍中贺拔胜出任都督三荆等七州诸军事、荆州刺史,想依靠贺拔胜兄弟来对抗高欢,高欢对此更加不高兴。
侍中、司空高乾在信都的时候,父亲去世,他没来得及守满丧期。孝武帝即位后,高乾上表请求解除职务,回去守丧,孝武帝下诏同意他解除侍中职务,但保留司空职位。高乾虽然请求退职,但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批准。他离开皇帝身边后,很多朝政大事都参与不了,平常总是闷闷不乐。孝武帝既然对高欢有二心,就希望高乾能为自己所用。有一次在华林园宴会结束后,孝武帝单独留下高乾,对他说:“司空你家世代忠诚贤良,如今又立下特殊功劳,我们虽然是君臣关系,但情义如同兄弟,应该一起立下盟约,加深感情。”还很热情地逼迫高乾。高乾回答说:“我已经把自己献给国家,怎么敢有二心呢!”当时事情发生得很突然,而且高乾也没想到孝武帝有别的企图,就没有坚决推辞,也没有把这件事告诉高欢。等到孝武帝开始组建私人部队,高乾私下对亲近的人说:“皇上不亲近有功勋有贤德的人,却招集一群小人,多次派元士弼、王思政到关西和贺拔岳商量事情,又把贺拔胜派到荆州,表面上是疏远猜忌,实际上是想培植党羽,让他们兄弟靠得近一些,希望能占据西方。大祸就要来了,肯定会连累到我。”于是秘密向高欢报告。高欢把高乾召到并州,当面谈论时事,高乾趁机劝高欢接受北魏禅让。高欢用袖子捂住他的嘴说:“别乱说!现在让你再当侍中,门下省的事都交给你处理。”高欢多次向孝武帝启奏请求,孝武帝都不答应。高乾知道变故和灾难即将发生,就秘密向高欢请求去徐州任职。二月辛酉日,任命高乾为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徐州刺史,任命咸阳王元坦为司空。
癸未日,梁武帝到同泰寺,讲解《般若经》,讲了七天结束,来听讲的有几万人。
北魏正光年间以前,阿至罗部落一直归附北魏。等到中原地区战事频繁,阿至罗也反叛了,丞相高欢对他们进行招抚,阿至罗又投降了,一共有十万户。三月辛卯日,孝武帝下诏再次任命高欢为大行台,让他根据情况自行裁决处理事务。高欢给阿至罗送去粮食和布帛,有人认为这只是白白浪费,没什么好处,高欢没有听从。等到后来经营治理河西地区时,阿至罗发挥了很大作用。
高乾即将前往徐州,孝武帝听说他泄露机密,就下诏给丞相高欢说:“高乾邕(高乾)和我私下有盟约,现在却反复无常。”高欢听说高乾和孝武帝结盟,也很厌恶他,马上把高乾之前几次谈论时事的密奏封好,派使者送给孝武帝。孝武帝召来高乾,当着高欢使者的面责备他,高乾说:“陛下自己有别的想法,却反说我反复无常,皇上要加罪于我,我又怎么能推辞呢!”于是孝武帝赐他死。孝武帝又秘密敕令东徐州刺史潘绍业杀掉高乾的弟弟高敖曹,高敖曹事先听说哥哥高乾死了,就在路上埋伏了壮士,抓住了潘绍业,从他的衣领里搜出敕书,然后带着十几名骑兵逃奔晋阳。高欢抱着高敖曹的头哭着说:“天子冤枉杀害了司空!”高敖曹的哥哥高仲密是光州刺史,孝武帝敕令青州阻断他的归路,高仲密也从小路逃奔晋阳。高仲密本名高慎,通常以字称呼。
北魏太师鲁郡王元肃去世。
丙辰日,南平元襄王萧伟去世。
丁巳日,北魏任命赵郡王元谌为太尉,南阳王元宝炬为太保。
【内核解读】
中大通五年(公元533年):北魏裂痕的公开化与高欢的权力危机。当窦泰的骑兵踏破尔朱兆的最后据点,当高乾的鲜血染红北魏的朝堂,北方的权力棋局已悄然生变。高欢虽彻底肃清了尔朱氏残余,却未能弥合与孝武帝之间的裂痕;孝武帝的“亲政”尝试与关陇势力的暗中联结,预示着北魏的分裂已进入倒计时。这段历史,既是高欢“功高震主”的必然困境,也是乱世中“君臣相疑”的经典演绎。
尔朱氏的终结:最后的挣扎与高欢的“统战术”
尔朱兆在赤谼岭的覆灭,标志着这个曾经掌控北魏命运的家族彻底退出历史舞台。而高欢对其残余势力的处理,展现了他远超尔朱氏的政治智慧。
尔朱兆的末路:从跋扈到绝望。尔朱兆在秀容的“出入寇抄”不过是困兽之斗,高欢“师出复止”的疲敌战术早已瓦解其斗志。当窦泰的精骑突袭宴会现场,“军人因宴休惰,忽见泰军,惊走”,这场近乎戏谑的溃败,暴露了尔朱氏残余的“外强中干”。尔朱兆“命左右斩己首以降,皆不忍”,最终“杀所乘白马,自缢于树”的结局,与其说是悲壮,不如说是对昔日暴行的偿还——这个靠杀戮崛起的家族,终究死于自己制造的恐惧之中。
高欢的“善后之道”:恩威并施收人心。高欢“亲临,厚葬”尔朱兆,对慕容绍宗“以义故,待之甚厚”,甚至嘉奖始终忠于尔朱兆的张亮为“丞相府参军”。这种“诛首恶而赦胁从”的策略,远比尔朱氏的“一刀切”屠杀更高明:
--厚葬尔朱兆,是向天下展示“不念旧恶”的姿态,消解尔朱氏旧部的抵触;
--优待慕容绍宗,利用其声望安抚河北士族(绍宗为前燕宗室后裔,在北方有号召力);
--嘉奖张亮,则传递“忠诚不分阵营”的价值观,为自己的统治树立道德标杆。
高欢的“统战术”,本质是将敌人的“忠诚资源”转化为自己的“统治资本”,这是他能快速稳定北方的关键。
君臣裂痕:孝武帝的“亲政”尝试与高欢的反击
随着外部威胁(尔朱氏)消失,北魏内部“皇帝与权臣”的矛盾迅速激化。孝武帝的一系列动作,揭开了双方摊牌的序幕。
孝武帝的“集权布局”:从扩军到结援。斛斯椿的“内不自安”成了导火索。他与南阳王宝炬等密谋“图丞相欢”,建议孝武帝“置阁内都督部曲,增武直人数”,打造直接听命于皇帝的禁军;又推动贺拔胜出镇荆州,与关陇的贺拔岳形成呼应——这套“强禁军+结外援”的组合拳,目标直指高欢的军权垄断。孝武帝“数出游幸,椿自部勒,别为行陈”,更是公开将“帝党”与“欢党”的界限划清。
高乾之死:矛盾激化的标志性事件。高乾的悲剧,源于他“身兼两主”的尴尬处境。孝武帝试图拉拢他“共立盟约”,高乾“不谓帝有异图”而未坚决拒绝,事后又“密启欢”求自保,最终沦为双方猜忌的牺牲品。孝武帝斥责其“反复两端”,高欢则“取乾前后数启论时事者遣使封上”,看似各有理由,实则暴露了乱世中“中间派”的生存困境。高乾“陛下自立异图,乃谓臣为反复”的临终怒吼,道破了这场杀戮的本质——不是“忠诚与否”的道德审判,而是权力斗争的必然结果。
高敖曹奔晋阳:欢党阵营的凝聚:高乾之死直接将其弟高敖曹、高仲密推向高欢阵营。高敖曹“伏壮士于路,执绍业,得敕书于袍领”的激烈反应,与高欢“抱其首哭曰:‘天子枉害司空!’”的表演形成呼应——这对高欢而言,既是损失(失去高乾这一中间力量),也是契机:通过渲染“天子迫害功臣”的悲情,进一步凝聚部下的向心力。高敖曹的“奔晋阳”,标志着河北士族与高欢的捆绑更加紧密。
南北对比:梁朝的“佛事喧嚣”与北魏的“暗流汹涌”
当北方陷入权力斗争时,南朝梁的“盛世表象”下暗藏危机,两者的对比折射出南北格局的深层变化。
梁武帝的“佞佛误国”:梁武帝“幸同泰寺,讲《般若经》,七日而罢,会者数万人”,将国家资源投入虚无的佛事。这种“以佛治国”的理念,与其说是宗教信仰,不如说是逃避现实——当北魏在血与火中重塑权力结构时,梁朝却在经声佛号中消磨锐气。徐州刺史元法僧的复任、曹凤等降将的归附,都未能改变梁朝“被动应对”的战略惯性。
北魏的“西向倾斜”:孝武帝与贺拔岳的“密相结”,高欢对阿至罗的“招抚”(“凡十万户”),反映出双方都在争夺边缘势力。高欢“与之粟帛,议者以为徒费无益,欢不从”,最终“经略河西,大收其用”,展现其战略远见;而孝武帝寄望“贺拔兄弟以敌欢”,则暴露了他对关陇势力的过度依赖——这种“向东(高欢)与向西(贺拔岳)”的分化,已为日后“东西魏分裂”埋下地理伏笔。
制度变革:“罢诸行台”背后的权力博弈
北魏“罢诸行台”的举措,看似是行政调整,实则是孝武帝与高欢争夺地方控制权的体现。行台作为“战时中央派出机构”,掌握地方军政大权,此前多为高欢及其亲信掌控。孝武帝借“天下渐定”之机废除行台,试图将权力收归中央(实则收归己手);而高欢随后“复为大行台,使随宜裁处”,则是对这一企图的直接否定——双方的博弈已从“暗斗”升级为“制度层面的明争”。
结语:分裂的倒计时与乱世的逻辑
中大通五年的北魏,已走到“非裂不可”的临界点。高欢的“功高震主”与孝武帝的“不甘傀儡”,本质上是“新兴军阀”与“没落皇权”的必然冲突;尔朱氏的覆灭只是打破了旧平衡,却未能建立新秩序。
高欢的困境在于:他既需要“北魏正统”的招牌,又无法容忍皇帝的实际权力;孝武帝的悲剧则在于:他想夺回属于皇权的尊严,却缺乏足够的实力,只能寄望于关陇势力这一“远水”。高乾之死像一道鸿沟,让双方彻底失去信任的可能。
当高敖曹带着敕书奔往晋阳,当贺拔岳在关陇积蓄力量,北魏的分裂已不仅是“可能”,而是“时间问题”。这段历史告诉我们:乱世中,权力的平衡只能靠实力维系,一旦打破,便会引发更剧烈的动荡。东西魏的对峙、南北朝的延续,都将从这里找到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