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墟镜渊入口的岩浆还在靴底蒸腾,神道一却已站在开源境最繁华的朱雀大街。苏妄尘随青莲剑派特使返回宗门的传音刚落,他指间的血痕便被袖摆掩得干净——那是方才在赤焰宗地底,为她劈开岩浆隧道时被地火灼出的伤。冬夜的寒风卷着碎雪掠过檐角,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在苍梧山,她攥着他衣摆时指尖的温度,比这漫天霜雪更冷。
“醉月楼”的灯笼在街角晃成一片胭脂色。朱漆大门前停着三辆镶玉马车,车辕上分别刻着“铁刀门”“青河堡”“凌云阁”的徽记。神道一扯下脸上的笑脸面具,随手塞进腰间的万魂幡——自从在赤焰宗用苍澜城冤魂催动“玄字杀”,这面染血的幡旗便总在午夜发出细碎的哭声,唯有苏妄尘的青莲剑气能让它安静。
玄关处的老鸨迎上来时,看见的是个身着鸦青缎面衣袍的男子,肩线如刀,眉骨到下颌的疤痕在灯笼下泛着冷金,唯有眼底齿轮状的瞳孔映着楼内暖光,像淬了半盏融雪的酒。
“这位公子,可是来赴蝶梦仙的‘踏雪会’?”老鸨的金牙在唇间一闪,“今夜以‘冬’为题,凡能入仙儿法眼的诗作,便可掀开她的珠帘半寸。”
楼内传来此起彼伏的喝彩。神道一正要转身,却见二楼栏杆旁挤着几个锦衣子弟,其中一人正把酒杯砸向台下:“酸秀才的诗忒没骨气!‘孤梅映雪三分瘦’,倒不如老子一句‘横刀斩落千山雪’来得痛快!”哄笑声中,一个抱着琵琶的绿衣姑娘踉跄后退,发间银铃碎成几瓣。
神道一的脚步顿在楼梯拐角。他看见三楼中央悬着幅丈许白纱,纱后隐约可见座下生着蝴蝶兰的青玉案,案上搁着半炉沉水香——那是蝶梦仙的座驾,传说自她三年前入驻醉月楼,便从未有人见过她的真容,唯有每月初七的诗会,才会以琴音传意。
“这位公子,这边请。”龟奴引着个瘦高书生撞进视线,书生腰间挂着半块碎玉,袖口绣着褪了色的云纹,显然是个没落世家的子弟。他忽然抓住神道一的手腕,瞳孔在看清疤痕时骤缩:“在下青河堡林缚,方才见公子剑气内敛,定是炼陨境的高手……”
神道一冷冷抽手。炼陨境中期的灵压刚要外放,却听见三楼传来清越琴音。沉水香的烟雾突然凝成雪蝶形状,绕着白纱翩跹三匝,最终落在青玉案上的素笺中央——蝶梦仙出题了。
“冬夜雪。”老鸨尖细的嗓音在楼内回荡,“限七言,不限格律,戌时三刻前交卷。”
楼下顿时热闹起来。有人抓耳挠腮撕扯纸笺,有人拍案叫酒催发诗兴,唯有神道一靠在廊柱上,望着窗外飘飞的细雪出神。三年前在烬海城夜市,苏妄尘曾在他掌心画过半朵青莲,墨汁混着糖葫芦的糖霜,在他掌纹里烙下浅红的印。此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剑茧,他忽然想起她写的那半首诗:“霜刀断尽人间路,却留清光照鬓边。”
“公子可愿助我?”林缚的声音带着颤音,“我爹在青河堡遭人暗算,唯有蝶梦仙的‘蝶心咒’能解寒毒……”他攥着空白诗笺的指节泛白,“方才那铁刀门的莽夫已写了‘冰河裂甲千军过’,凌云阁的公子正在堆砌‘玉壶承露’的典故,在下实在……”
神道一的目光扫过林缚袖口的血痕。那是三道平行的刀伤,正是赤焰宗“赤鳞斩”的留痕——和二十年前砍断他父亲头颅的刀路,分毫不差。他忽然轻笑,齿轮状瞳孔在火光中碎成冰棱:“你可知,蝶梦仙的‘蝶心咒’,需用本命精血为引?”
林缚浑身一颤,忽然跪下:“公子若肯相助,林缚这条命便是你的!”
楼内突然静了一瞬。三楼的琴音骤然拔高,沉水香化作的雪蝶竟在半空凝滞。神道一望着白纱后微动的衣袂,忽然伸手夺过林缚手中的笔。狼毫在砚台里蘸墨时,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比檐角冰棱更冷:“借你的名字一用。”
宣纸铺开的刹那,楼下众人皆围拢过来。铁刀门的汉子瞪着铜铃眼:“穷酸书生还能写出花来?”凌云阁的公子摇着玉骨折扇:“且看他如何堆砌‘孤舟’‘寒江’的老套意象。”
狼毫落下,力透纸背:
《蝶恋花·冬夜雪》
霰雪横天遮去路。冻雀栖枝,犹作春时语。
万瓦霜凝千尺户,人间尽被寒光捕。
谁掌孤灯穿雾浦?照见归鸿,翅上冰花舞。
若教此身融作羽,衔来星子温寒土。
最后一笔收在“土”字的勾角,墨汁竟在纸面凝成细雪状的纹路。楼内鸦雀无声,唯有三楼的琴音突然断裂,“铮”的一声惊落案头香灰。神道一望着自己无意识间在结尾处画的半朵青莲,指腹擦过纸面时,竟带起些许微光——那是苏妄尘留在他体内的剑气共鸣。
“好诗!”林缚最先反应过来,抓起诗笺便往三楼跑,“蝶梦仙请看,这是在下林缚所作!”
铁刀门的汉子一把抢过诗笺:“狗屁!这分明是词牌《蝶恋花》,你敢冒充诗?”
“醉月楼何时规定只能写诗?”凌云阁的公子忽然开口,扇尖点着“照见归鸿”一句,“且看这‘翅上冰花舞’,比之阁下的‘裂甲千军’,更见风雪之骨。”
白纱后的身影动了动。沉水香突然化作漫天蝶影,绕过神道一的指尖,最终落在他掌心的剑茧上。一个清冽如融雪的声音从纱后传来:“炼陨境中期,却能在诗中藏剑气,公子……可是从焚天域来?”
神道一的瞳孔骤缩。焚天域三字,让他想起赤焰宗巨像崩塌时,苏妄尘握他的手时的温度。他忽然转身,靴跟碾碎地面的积雪:“在下不过路过,诗……是他写的。”
林缚正对着白纱作揖的动作僵在原地。楼内众人这才注意到,方才挥毫的男子早已退到阴影里,唯有眉骨下的疤痕在灯笼下泛着冷光。蝶梦仙的琴音再次响起,这次却带着几分颤音:“公子既懂‘融身作羽’的孤勇,又何必藏起掌心的青莲?”
雪片突然从雕花窗棂飘入。神道一望着白纱后隐约可见的蝶形发饰,忽然想起苏妄尘在青云宗废墟说过的话:“你的杀招里,藏着不愿说的‘护’字。”此刻他指尖的墨痕尚未干透,却听见林缚在身后大喊:“蝶梦仙!我这诗可入得您法眼?”
“入得。”蝶梦仙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但作诗之人,不是你。”
白纱无风自动。神道一看见青玉案上的素笺腾空而起,墨迹未干的《蝶恋花》竟在空中显化出剑气残影——那是青莲剑派“踏雪无痕”的剑路。他忽然明白,这花魁的真实身份,怕是与苏妄尘同出一宗。
“公子留步。”蝶梦仙的衣袂已到二楼栏杆,“能否告知,‘衔来星子温寒土’中的‘寒土’,可是指苍澜城的废墟?”
神道一的手按上腰间的万魂幡。幡旗突然剧烈震颤,苍澜城百姓的残魂在幡面显形,映得蝶梦仙的白纱泛出血色。他忽然冷笑:“姑娘既知苍澜城,可知二十年前,赤焰宗的老狗们如何用孩童的命核刻鬼脸?”
楼内气温骤降。炼陨境中期的灵压轰然外放,楼下酒盏纷纷炸裂,积雪在神道一脚下凝成冰晶。蝶梦仙的白纱“噗”地化作蝴蝶,露出内里绣着青莲纹的袖口——果然是青莲剑派的弟子。
“原来你是苏师姐的……”蝶梦仙的话没说完,便被神道一打断。
“与你无关。”他转身走向门口,靴底在青砖上留下冰痕,“诗,送你了。若敢拿它做文章——”齿轮状瞳孔在夜色中亮起,“我不介意在醉月楼再添十二盏命核灯笼。”
雪越下越大。神道一站在朱雀大街的槐树下,望着醉月楼方向的灯火。万魂幡里传来林缚的哭号,想必是蝶梦仙在追问诗的来历。他忽然摸出苏妄尘塞给他的半块玉佩,玉面上的青莲纹在雪光中微微发烫——那是她离开前,趁他不备塞进他掌心的。
“神道一!”
街角传来呼喊。方才在醉月楼见过的瘦高书生跌跌撞撞跑来,怀里抱着个檀木匣子:“蝶梦仙让我交给你,说是……诗的回礼。”
匣子打开,里面是柄三寸长的银蝶发簪,蝶翼上刻着半首残诗:“霜刀断尽人间路,却留清光照鬓边。”正是苏妄尘当年未写完的那首。神道一的指尖划过刻痕,忽然听见匣子底层传来细不可闻的琴音——
雪片落在发簪上,融成一滴水珠。神道一忽然想起三年前的暴雨夜,她抓着他衣摆时,发间的银铃还未碎。那时他以为她只是个任性的剑派弟子,却不知她早已在他每次受伤时,偷偷用剑气护住他的心脉。
醉月楼的灯笼突然全部熄灭。神道一望着黑暗中亮起的几点蝶形荧光,知道是蝶梦仙在送他离开。他将发簪收入袖中,万魂幡的血色流光忽然稳定下来——因为发簪上的青莲纹,正与他掌心的剑茧产生共鸣。
冬夜的钟声敲过子时。神道一站在开源境的城墙上,望着远处山脉轮廓。那里有赤焰宗的余孽,有归墟镜渊的浊气,还有苏妄尘所在的青莲剑派。他忽然摸出方才在醉月楼写的诗稿,墨迹已被雪水晕开,却清晰可见最后那句被他划掉的批注:“若教此身融作羽,衔来星子温她眸。”
雪落在疤痕上,化作冷泪般的水痕。神道一忽然轻笑,将诗稿揉成纸团抛向夜空。纸团在风雪中舒展,竟化作万千雪蝶,朝着苍梧山的方向飞去——就像他每次望向苏妄尘时,眼底藏着的、从未说出口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