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集像一块巨大的、溃烂的疮疤,死死贴在阴山余脉的皱褶里。这里的空气永远弥漫着一股混杂了劣质脂粉、腐烂食物、汗馊、牲口粪便和某种难以名状的、甜腻中带着腐败的诡异味道,吸一口便黏在喉咙深处,挥之不去。街道狭窄曲折,两侧是歪歪斜斜、仿佛随时会扑倒下来的木石棚屋,破败的油纸灯笼在屋檐下摇晃,投下昏黄浑浊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泥泞不堪、混杂着不明污物的道路。人影憧憧,大多是粗鄙的脚夫、游荡的兵痞、眼神躲闪的流民,以及那些在阴影里一闪而过的、不知从事何种营生的魑魅魍魉。这里是规则之外的法外之地,是污秽的汇聚之所,也是陈墨此刻寻找“特殊材料”的最佳猎场。
他裹在一件不起眼的灰褐色斗篷里,兜帽压得很低,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右眼被兜帽的阴影彻底覆盖,只有左眼露在外面,眼神如同冰锥,扫过两旁污秽的摊位:售卖锈蚀兵刃的铁匠铺子散发着浓烈的汗臭与铁腥;挂着半扇不知名野兽腐肉的肉摊前,苍蝇嗡嗡成团;几个涂抹着廉价脂粉、眼神空洞的女人倚在发黑的木门框上,对着路过的男人发出有气无力的招揽声。
污秽,混乱,但生机勃勃——一种扭曲的、带着腐臭味的生机。
陈墨对此视若无睹。他的目标在集市最深处,靠近那条散发着浓烈恶臭、漂浮着各种垃圾的黑水沟。那里,光线更加晦暗,空气更加粘稠,摊位也更加……古怪。
一个头发稀疏、如同枯草般胡乱挽在脑后,脸上皱纹深得能夹死蚊子的老妪,就缩在一个几乎被废弃的破旧神龛的角落里。神龛里供奉的泥胎神像早已坍塌了大半,只剩下半截身子和一只模糊不清的手臂。老妪身前没有像样的摊位,只有一块脏得看不出本色的破布铺在地上。上面零星摆着几样东西:几枚边缘发黑、刻着诡异扭曲符号的古旧铜钱;一个用细绳串着、颜色惨白、形似婴儿指骨的挂件;几片干枯发黑、散发着淡淡腥气的不知名鳞片;还有一小堆颜色各异、形状古怪的种子,在昏暗光线下泛着不祥的幽光。
老妪低着头,枯瘦如鸡爪的手指正神经质地捻动着一串油腻发亮的黑色木珠,嘴里念念有词,声音含混不清,像含着一口浓痰。偶尔有醉醺醺的汉子或好奇的流民凑近,她浑浊的眼珠会猛地向上翻起,露出大片令人不适的眼白,喉咙里发出一串意义不明的、如同夜枭嘶鸣般的怪笑,往往吓得来人狼狈退走。
陈墨的脚步无声地停在破布前,斗篷的阴影将老妪连同她那些“商品”一起笼罩。
老妪捻动木珠的手指骤然停住。她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抬起头。兜帽下,陈墨冰冷的左眼与她那浑浊的、布满黄翳的瞳孔对上。
没有惊惧,没有好奇。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枯井般的死寂,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她咧开干瘪的嘴,露出几颗焦黄发黑的残牙,喉咙里嗬嗬作响,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喘息。
“贵人……看……看中老婆子……什么了?”她的声音沙哑刺耳,像是砂纸在朽木上摩擦。
陈墨的目光没有在那些古钱、骨饰或鳞片上停留。他的视线,如同被磁石吸引,落在了破布最角落——一块约莫巴掌大小、叠得整整齐齐的布片上。
那布片是刺目的猩红!红得极其不自然,如同凝固的、腐败的血液。它的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暴力撕扯下来。更诡异的是,那猩红并非均匀一片,上面用极其细密的针脚,绣着一种扭曲盘绕的、类似藤蔓又似锁链的黑色纹路。那黑色深沉无比,仿佛能吸收周围所有的光线,在红布的映衬下,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邪异。凑近了,一股极其浓烈的、仿佛沉埋地下多年、混杂着血腥、泥土腐败和某种奇异甜香的陈腐气味,如同活物般直往鼻孔里钻。
“阴婚……新娘子的……喜服……”老妪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陈墨,干瘪的嘴唇蠕动着,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诡异的蛊惑,“开棺……扒下来的……怨气重得很……重得很呐……”她伸出枯爪般的手,指甲缝里满是黑泥,颤巍巍地指向那块红布,“‘血绣’……引魂……招鬼……好东西……贵人……识货……”
陈墨的右眼在兜帽的阴影下,那覆盖大半的石灰硬壳似乎微微震动了一下。透过缝隙,他能“看”到常人无法察觉的景象:那猩红的布片上,氤氲着一层粘稠得如同血浆般的怨气,浓得几乎要滴落下来。那些黑色的绣纹,则在怨气的包裹下,隐隐散发着一种冰冷、禁锢的规则之力。这绝非普通陪葬之物,它承载着新娘临死前极致的绝望、不甘与诅咒,在特殊的环境下浸染多年,早已异化成了一件天然的、强大的灵异媒介!正是他计划中,构建那个“次级献祭阵”最关键的锚点之一!
“多少?”陈墨开口,声音刻意压得低沉沙哑,不带一丝情绪波动,仿佛在询问一件寻常物品的价格。
老妪的黄眼珠滴溜溜一转,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又迅速缩回两根,只留下一根:“一……一两……雪花银……”她声音尖利起来,带着赌徒般的贪婪,“少一个……大子儿……都不行!老婆子……等着银子……买……买药续命……”
这个价格在黑水集这种地方,对于一块来历不明的破布片而言,无异于天价。周围几个偷眼打量的闲汉闻言,发出几声嗤笑。
陈墨没有还价。他从斗篷下探出一只手。手掌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皮肤下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见。他将一小块约莫一两重的碎银子,轻轻放在老妪面前的破布上,离那块猩红的“血绣”远远的。
银子落在脏污的破布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老妪浑浊的眼睛瞬间爆发出饿狼般的精光,枯爪闪电般探出,将那碎银紧紧攥在手心,力道之大,指关节都泛出青白。她贪婪地将银子凑到嘴边,用仅剩的几颗黑牙狠狠咬了一下,留下一个浅浅的牙印,然后才心满意足地塞进怀里最深处,仿佛怕它飞走。
然而,就在她攥紧银子、心神完全被贪婪占据的刹那——
陈墨那只尚未收回的、苍白的手,食指极其隐蔽地对着老妪的眉心方向,凌空极其轻微地一点!
识海中,那缕经过多次运用、已凝练不少的精神力,如同无形的毒针,无声无息地刺出!
“精神暗示·遗忘”!
这兑换自《诡谈录》的基础能力,消耗微弱命元,作用于毫无防备、心神剧烈波动的凡人精神,效果立竿见影。
老妪脸上贪婪满足的笑容猛地一僵。她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掠过一丝茫然和空洞,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短暂的失神。她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油腻发黑的额头,又低头看了看怀里藏银子的地方,似乎有些疑惑自己刚才在做什么。当她再抬起头看向陈墨时,眼神里只剩下对陌生顾客的警惕和一丝残留的茫然,仿佛已经完全不记得刚刚那笔交易的具体过程,更不记得眼前这个斗篷人的任何细节特征。
陈墨的手,此时才真正伸向那块猩红的“血绣”。他没有直接用手去触碰。
指尖距离布片还有一寸时,一股极其阴冷、怨毒的气息如同实质的冰针,瞬间刺向他的指尖!同时,那布片上氤氲的血色怨气仿佛受到了刺激,猛地翻腾起来,隐约间,似乎有一张极度痛苦、扭曲的女性面孔在那血色中一闪而逝,发出无声的尖啸!
“哼。”陈墨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右眼石灰硬壳下的翡翠瞳孔,幽光一闪。
一股源自管理者意志的、更加冰冷、更加绝对的威压,如同无形的铁幕,瞬间反压过去!那翻腾的怨气如同被泼了冷水的沸油,猛地一滞,那张痛苦的面孔如同泡沫般瞬间破碎、消散。布片上躁动的气息被强行镇压下去,只剩下一种死寂的、沉甸甸的怨毒寒意。
陈墨这才用指尖和拇指的侧面,极其小心地拈起布片的一角,仿佛捏着一块烧红的烙铁。那冰冷怨毒的触感,即使隔着皮肤,也清晰地传递过来。同时,他左臂内侧,那早已蔓延开来的翡翠甲胄之下,如同菌丝网络般与心脏相连的脉络,骤然传来一阵强烈的搏动!不是心跳,而是某种贪婪的、渴望同源养分的悸动!
他迅速将这块“血绣”收入斗篷内一个特制的、内衬绘制着微弱隔绝符文的皮囊之中。皮囊合拢的瞬间,那股萦绕不散的浓烈怨气才被勉强隔绝。
交易完成。
陈墨不再看那依旧一脸茫然揉着额头的老妪,转身便走,玄色斗篷的下摆扫过污秽的地面,没有沾染半分泥泞。
就在他即将融入前方更深的阴影时,身后那神龛角落里,老妪揉着额头的手突然顿住。她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陈墨消失的方向,脸上那茫然的神色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诡异、混合着狂热与恐惧的扭曲表情。她干瘪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念诵着什么,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掐算着。片刻后,她猛地低下头,喉咙里发出一串压抑不住、如同夜枭泣血般的低沉怪笑:
“嗬嗬……嗬……引魂归……归……血绣出……棺……棺要开了……要开了……大凶……大吉?嗬嗬嗬……劫数……都是劫数……”笑声在嘈杂污秽的黑水集深处,显得格外瘆人,很快又被鼎沸的人声和恶臭的空气吞没。
陈墨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兜帽的阴影下,他拈过“血绣”的指尖,皮肤纹理深处,一抹极淡、极冷的翠意,如同活物般悄然渗入,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