秽土坡的腐臭如同跗骨之蛆,即便退入黑水集那迷宫般拥挤肮脏的棚户深处,也依旧顽固地缠绕在陈墨的鼻腔和肺腑。集市白日里那麻木的喧嚣,在入夜后沉淀为一种更深的死寂,间或夹杂着几声痛苦的呻吟、醉汉的呓语,或是野狗在阴影里为争夺残羹而爆发的低吼撕咬。这些声音非但不能驱散死气,反而像是给这片污浊之地盖上了一层更令人窒息的裹尸布。
陈墨在秽土坡边缘的阴影里逡巡,如同寻找腐肉的秃鹫。他的目光最终锁定了半坡上一处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的坍塌轮廓——一座废弃的义庄。残垣断壁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狰狞的碎影,大半屋顶早已塌陷,露出黑黢黢的天空。腐朽的门板半挂在扭曲的门框上,风一过便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仿佛垂死者的叹息。
他像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滑了进去。内部比外面更糟。地面覆盖着厚厚的、混杂着不明秽物的尘土。几具残破不堪、漆皮剥落的薄棺东倒西歪,有的盖子掀开,露出里面空荡荡的腐朽衬布,散发着浓烈的霉味和更深的、来自久远尸骸的阴寒。墙角堆着些散乱的、早已朽烂的裹尸草席和几根断裂的抬尸杠。空气粘稠而冰冷,沉淀着无法驱散的死亡气息。唯有头顶几处巨大的破洞,漏下几缕清冷的月光,勉强勾勒出这人间地狱的一角。
但对于陈墨而言,这里却是完美的观察哨和庇护所。它足够隐蔽,足够靠近那片蕴藏着“资源”的秽土,更关键的是,它本身就浸透了亡者的气息,足以掩盖他体内那本《诡谈录》散发出的、越来越难以抑制的阴冷波动。
他在一堵相对完好的断墙阴影里坐下,背靠着冰冷刺骨的砖石。左臂虎符烙印的灼痛在进入这义庄后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像被此地浓郁的阴气激活,一阵紧似一阵地抽痛,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火针在皮肉下攒刺。右眼深处也隐隐传来一种古怪的酸胀感,视野边缘似乎蒙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灰翳,看东西时总像是隔着一层脏污的毛玻璃。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那感觉并未消失,反而更清晰地意识到,那灰翳似乎正在缓慢地加深、固化。
‘侵蚀在加速…’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脑海深处响起,不带丝毫情感,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命元…需要补充。必须补充。’
他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霉味、尘土和尸骸余味的冰冷空气涌入肺腑,反而带来一种病态的清醒。他将目光投向窗外,投向那片在月光下如同巨大黑色疮疤的秽土坡。白日里埋尸人麻木的铲土声似乎还在耳边回响,那些被草草丢弃、覆盖着浮土的躯体,此刻正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泥土之下,尚未完全消散的残魂,如同风中残烛,带着初生的、懵懂却又尖锐的怨念。
就是它们了。
陈墨闭上眼,意念沉入那本无形的《灵异诡谈录》。无需实体载体,当他心神凝聚,默念其名时,那本由无数扭曲规则和冰冷意志构成的“书”,便清晰地浮现在他的感知之中。书页无风自动,散发出幽暗的光泽,渴望着“墨汁”——生命的余烬。
他“翻开”书页,无形的笔尖悬停其上。这一次,他不再书写宏大的恐怖故事,不再编织复杂的杀戮规则。他要做的,是更基础、更直接的——汲取。
意念如同无形的触手,借助《诡谈录》的权限,穿透义庄腐朽的墙壁,无声无息地蔓延向秽土坡。目标锁定在几处气息最“新鲜”的位置——那是白日里刚被掩埋的尸体,死亡的气息还未完全沉淀,残魂的波动最为清晰,如同水面上尚未破裂的气泡。
第一个目标,是那个被埋尸人抱怨“又死一个”的倒霉蛋,城西破庙斗殴的牺牲品。陈墨的意念触碰到那具被草席包裹、埋在浅坑里的年轻躯体。伤口在胸口,很深,血已凝固发黑。残存的意念碎片里充斥着被背叛的愤怒、临死前的剧痛和茫然的不甘,像一团混乱的、带着血腥味的灰色烟雾。
‘收割。’ 意念下达,冰冷而清晰。
《诡谈录》的书页上,无形的笔迹落下,并非文字,而是一道代表“汲取”的冰冷符纹。瞬间,一股极其微弱的、带着冰寒气息的“流质”被从尸体中强行剥离,沿着意念的触手,逆流而上!
“呃…” 陈墨身体猛地一颤,并非痛苦,而是一种极致的冰冷瞬间贯穿了右臂,直抵心口!这股“流质”微弱得如同游丝,蕴含的生命能量——命元——更是少得可怜,顶多只有两、三个月残余的寿数。它流入体内,迅速被《诡谈录》吸收、转化,如同水滴汇入深潭。他能感觉到体内那股因压制烙印和异化而不断消耗命元的紧迫感,似乎被这微不足道的补充,极其短暂地缓解了亿万分之一秒。
与此同时,义庄阴影中,陈墨的右手食指微微颤动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地面冰冷的尘土,留下了一道极浅、瞬间又被风吹散的痕迹。仿佛执笔者的本能。
他睁开眼,目光穿透黑暗,落在那处浅坑上。尸体依旧安静地躺着,覆盖的浮土没有任何变化。但在他《诡谈录》赋予的感知视野里,那具尸体上原本残留的、代表残魂的微弱灰色光点,彻底熄灭了。它变成了一堆纯粹的、正在加速腐烂的有机物,再无任何“价值”。
没有怜悯,没有恶心,甚至没有第一次目睹阿芸惨剧时的恐惧。只有一种……剥离感。如同农夫拔掉田里一根无用的杂草,如同工匠剔除木料上一块碍眼的疤结。高效,冰冷。
第二个目标,是那个“前天倒巷子里”、差点被野狗拖走的流民。这具尸体埋得更浅,几乎半露在外。死亡的原因是长期的饥饿和一场突如其来的寒热病。残存的意念更微弱,更破碎,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种解脱般的空洞。命元的汲取同样顺利,同样微弱——大约四个月。那股冰寒的流质再次涌入,带来瞬间的刺激和更深的空虚。
第三个,第四个……
陈墨的动作越来越熟练,意念的锁定和汲取越来越精准。他像一个在黑暗中摸索的矿工,精准地剥离着矿脉上那些最表层的、最容易获取的微薄矿藏。每一缕命元的流入,都伴随着身体深处那本《诡谈录》传来的、近乎贪婪的满足感,以及虎符烙印和右眼异化被微弱压制瞬间的“舒缓”。
他“看”着那些尸体。年轻的,年老的,死于暴力,死于疾病,死于无声的绝望。他们生前或许是挣扎求生的流民,或许是铤而走险的恶徒,但此刻,在陈墨的眼中,他们只剩下一个统一的标签:资源。
*‘作物…’* 这个词再次清晰地浮现在他冰冷的意识里,带着金属般的确认感。*‘是的,作物。生长于秽土,成熟于死亡。无人播种,无人照看,只待收割。’*
人性的堤坝,在冰冷的计算和生存的本能面前,无声地坍塌了一角。那曾经因阿芸之死而震颤的灵魂,那在陈家村面对恐怖时滋生的恐惧与愧疚,此刻仿佛被一层越来越厚的寒冰封冻,沉入了意识的最深处。底线?那东西在生存面前,在力量面前,在左臂烙印那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的死亡威胁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可笑。
他找到了一个“好位置”——一个死于绞肠痧的中年男人。埋得较深,但残魂因死前剧烈的痛苦而格外“凝聚”,蕴含的命元也稍多,估计有七、八个月。陈墨集中意念,准备进行今晚最后一次、也是最大的一笔“收割”。
意念触手探下,冰冷的汲取符纹在《诡谈录》书页上亮起。然而,就在那缕微弱的命元即将被剥离的瞬间——
“噗!”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气泡破裂的异响,直接在陈墨的感知深处炸开!
不是来自尸体,而是来自他自身!
左臂那被破布条层层缠绕的虎符烙印处,毫无征兆地爆开一团极其细微、却带着灼热痛感的“火星”!仿佛烙印深处某个脆弱的平衡点被这持续的、微弱的命元流动所扰动!
“嘶!”陈墨倒抽一口冷气,右眼的酸胀感骤然加剧,视野中的灰翳瞬间变得浓重,如同蒙上了一层灰烬!他强行稳住心神,中断了汲取过程,意念如潮水般猛地收回体内!
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他死死按住左臂烙印的位置,那里传来一阵阵灼热的刺痛和……一种诡异的、仿佛被遥远视线锁定的冰冷感!是那个玄袍人?这烙印不仅是个印记,还是个监视器?还是说,这持续汲取命元的动作本身,触动了烙印深处的某种“规则”?
他急促地喘息着,背靠着冰冷的断墙,警惕地感知着四周。废弃的义庄依旧死寂,只有风穿过破洞的呜咽。秽土坡方向,野狗的低吠和乌鸦的夜啼远远传来,一切如常。
但刚才那瞬间的灼痛和冰冷的被窥视感,绝非错觉。
许久,那灼痛感才缓缓平复,被窥视感也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烙印处熟悉的、持续的刺痛和右眼视野里那挥之不去的灰翳。
陈墨缓缓摊开紧握的右手。掌心空空如也,但在他的感知里,《灵异诡谈录》冰冷地反馈着新的数据:【命元:拾年又陆月】。
七个多月的残余寿数。来自七个无名无姓、葬身秽土的亡魂。它们填补了部分消耗的窟窿,延缓了异化侵蚀的进程,代价是……人性底线无声的滑落。
他低头,看向义庄地面厚厚的积尘。刚才因汲取瞬间的异变而无意划出的那道指痕,早已消失。但他知道,有些痕迹,一旦划下,便再也无法抹去。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破窗边。月光下,秽土坡如同巨大的坟场,死寂而阴森。那些被他“收割”过的尸体,安静地躺在泥土之下,与周围成千上万的尸骸再无区别。
陈墨的嘴角,在黑暗中极其轻微地、冰冷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笑容,更像是一种确认。
窃寿者已至。
葬尸巷,只是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