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令人作呕的沉重。腐败血肉、甜腻到诡异的花香、以及焚烧草药留下的灰烬气息,三重混合的恶臭在这里达到了顶峰,几乎要凝结成实体,从鼻腔钻入,堵塞气管,侵蚀肺腑。阿岩站在土炕前,如同溺水者,每一次抽气都伴随着窒息般的灼痛。
那冰冷的“注视感”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感知,它像无数根淬毒的冰针,精准地刺向他眉心的深处,每一次脉动都带来钻心的剧痛和深入骨髓的寒意。这寒意驱散了柴刀带来的最后一丝虚假勇气,只剩下赤裸裸的、源于生命本能的恐惧在疯狂尖叫。
炕上,阿芸的呼吸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间隔许久才传来一声短促的、仿佛被无形之手扼住喉咙的抽气。那声音非但无法带来丝毫慰藉,反而更衬出这片死寂的恐怖。黑暗中,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吮吸声也彻底消失了,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静默持续着,像一张冰冷的裹尸布,紧紧包裹着这方寸之地。
他不能退!阿芸……阿芸就在那里!哪怕她已经变成了某种……某种无法理解的东西的一部分!这个念头像最后一块浮木,支撑着他濒临崩溃的意志。他死死攥着手中唯一可能带来“真相”的东西——那块磨得锃亮的铜镜碎片。
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稍微回神。他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用沾满冷汗和泥污的衣角,再次狠狠擦拭镜面。门缝外渗入的惨淡月光,在镜心凝聚成一块指甲盖大小的、微弱的光斑,如同黑暗中一只窥视的独眼。镜子的边缘,一圈模糊不清的饕餮纹饰在幽暗中若隐若现,仿佛某种沉寂的古老封印。
阿岩的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绷紧如铁。左手如同举着千斤重担,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将那点微光移向炕上蠕动的襁褓。柴刀冰冷的锋刃垂在身侧,倒映着另一道微弱的门缝月光,形成第二只冷漠的眼睛,注视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镜面模糊,中心的光斑微微晃动,艰难地刺破黑暗。首先映入扭曲镜面的,是一小片粗糙的、裹着不明污渍的襁褓布料。紧接着,布料边缘的阴影开始蠕动、变形……
镜中的世界,扭曲而诡异。光线在铜绿和污渍的夹缝中艰难传递,勾勒出的景象瞬间冻结了阿岩的血液!
那根本不是什么婴儿的肌肤!
镜面倒影中,包裹着那“头颅”的,是一种近乎透明的青灰色“皮膜”,薄得能看见底下蛛网般密布的、深紫色的血管。那些血管并非规整的脉络,而是如同被强行揉捏、扭曲后嵌入的污秽藤蔓,在青灰的底色下缓缓搏动,每一次收缩都渗出粘稠的暗影。
而本该是眼睛的位置——
没有瞳孔,没有眼白,没有一丝属于活物的光泽。
只有两团。
两团深不见底、仿佛连通着九幽地狱的……**雾气**。
它们并非静止。它们如同拥有生命般,在镜面的倒影中缓缓旋转、搅动。那旋转带着一种吞噬一切光线的力量,边缘模糊,不断向内塌陷,形成一个无底的漩涡。那不是简单的黑暗,而是“空无”本身,是宇宙诞生前的混沌,是抹杀一切存在意义的终极虚无!它们仿佛两扇通往永恒绝望的窗口,无声地凝视着镜外,凝视着……正在凝视镜面的阿岩!
就在阿岩的视线与镜中那两团旋转的幽暗雾气“目光”交汇的刹那!
时间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捏碎!
一股无法用任何人类语言描述的极致恐惧,如同万亿吨冰冷的海水混合着燃烧的岩浆,瞬间从那双“雾眼”中爆发,沿着视线、穿透镜面、无视一切物理阻隔,狠狠地、直接地灌入阿岩的大脑深处!
那不是对死亡或痛苦的恐惧。
那是存在本身被彻底否定、被无情俯瞰、被证明渺小如尘埃的终极绝望!
是认知的根基被连根拔起、灵魂被赤裸裸地暴露在宇宙冰冷法则面前的绝对虚无感!
他看到了……不,他“理解”了——在那旋转的幽暗雾气中,他自身存在的所有意义、所有情感、所有记忆,都如同投入黑洞的光线,瞬间被吞噬、分解、化为构成那团混沌漩涡的一缕微不足道的尘埃!他看到了自己的渺小、脆弱、以及在这无法理解的存在面前那令人作呕的、如同蛆虫般的卑贱!
“呃……嗬……啊啊啊啊啊——!!!!!”
一声完全不似人类能够发出的、混合了极致的痛苦、恐惧和灵魂被撕碎般的惨嚎,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绝响,猛地从阿岩被恐惧扼住的喉咙里炸裂出来!那声音凄厉得仿佛要撕裂声带,震碎了小屋里粘稠的死寂!
巨大的、源自灵魂本源的冲击力,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神经中枢上!
“哐当!”
紧握的柴刀再也无法支撑,从他瞬间麻痹的手中脱力坠落,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刺耳欲聋的金属撞击声!火星在刀刃与地面的撞击点迸溅,短暂地照亮了阿岩因极度扭曲而狰狞如恶鬼的面容。
理智的堤坝彻底崩溃!
求生的本能被那纯粹的、抹杀存在的恐惧彻底碾碎!
他的大脑只剩下一个疯狂而原始的指令:**抹掉!抹掉那双看到了不该看之物的眼睛!抹掉那带来终极亵渎的感官!**
“呃啊啊——挖掉!挖掉它!!”
阿岩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完全失去了人形。他的双手,十指如同烧红的钢爪,带着无与伦比的、源自灵魂深处恐惧催生的狂暴力量,狠狠地、决绝地、精准无比地抠向自己的双眼!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皮肉被强行撕裂的闷响。
指尖深深陷入眼眶的剧痛,此刻竟成了对抗那灵魂深处绝望恐惧的唯一解药!温热的、粘稠的液体瞬间喷涌而出,顺着他的指缝、脸颊、脖颈疯狂流淌。那粘稠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液体模糊了他最后的人形,也模糊了镜中那两团旋转的幽暗雾气。
剧烈的疼痛像电流般窜遍全身,反而带来一种诡异的、短暂的解脱感——至少,这疼痛是真实的,是属于他这具卑贱躯体的。他猛地甩开手,沾满鲜血和某种粘稠液体的手指在空中划过凄厉的弧线。两块模糊的血肉组织随着他的动作被甩脱,砸在冰冷的土墙上,留下两摊刺目的污迹。
“嗬…嗬嗬……”阿岩佝偻着身体,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意义不明的嘶鸣。脸上只剩下两个不断涌出鲜血和粘稠液体的、深不见底的血窟窿。剧痛和那深入骨髓、无法驱散的虚无恐惧交织在一起,彻底摧毁了他最后的人性。
他像一头被剜去双目的野兽,在极致的痛苦和无法理解的恐惧中,发出最后一声非人的咆哮,猛地转身,跌跌撞撞地、带着一路淋漓的血迹,疯狂地撞开半掩的破门,一头扎进了外面无边无际的黑暗雨夜之中。
土屋内,重归死寂。
只有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混合着原有的三重恶臭,沉甸甸地弥漫。
冰冷的月光,再次从门缝悄然探入,无声地照亮了地上那柄沾血的柴刀,以及土炕上,阿芸那只垂在炕沿、无名指上带着陈旧血痂的右手,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