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偏房。
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沉重地压在每一寸空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混合气味——浓烈的血腥、内脏腐败的恶臭,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缠绕着每一次呼吸,挥之不去。更深层的是木头朽烂的霉味、灰尘的气息,还有……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绝望。
阿岩蜷缩在墙角冰冷的泥地上,背靠着粗糙扎人的土墙。他像一尊被遗弃在岁月长河里的石像,早已失去了所有生气。身体感觉不到寒冷,也感觉不到身下泥泞的湿意,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陈老拐捧着自己眼珠、狂笑着消失在暴雨山林中的景象,如同最恶毒的诅咒,一遍遍灼烧着他残存的意识,最终将所有愤怒、不甘、甚至恐惧都烧成了冰冷的灰烬。
他空洞的眼睛望着前方更深的黑暗——那是通往祠堂正厅的方向,也是囚禁阿芸的土屋在意识中映射的方向。没有焦点,没有光芒,只有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虚无。连时间都失去了意义,只剩下那无声翻涌的恶臭和冰冷,如同永恒的棺椁,将他彻底封存。
偶尔,身体会不受控制地抽搐一下,那是肌肉在麻木和僵死前的最后抗议。每一次微小的痉挛,都扯动着他背上尚未结痂的鞭伤,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这疼痛,竟成了他确认自己尚未彻底死去的唯一凭证。
祠堂外,暴雨早已停歇,只剩下零星的雨滴从屋檐坠落,敲打在青石板上,发出单调、空洞的“嘀嗒”声,如同某种缓慢而永恒的倒计时。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水滴声和他自己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呼吸。
死寂。
绝对的死寂。连祠堂正厅方向,那些陈老拐留下的看守,也似乎被这极致的恐怖冻结了呼吸,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就在阿岩的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那片虚无的寒潭,与冰冷的黑暗融为一体时——
嗒。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水滴声掩盖的异响,从偏房那扇沉重木门的方向传来。
不是水滴。
是金属摩擦木头的声音。细微,谨慎,带着一种鬼祟的试探。
阿岩空洞的眼珠,极其僵硬地转动了一下,浑浊的视线投向门口那片更深沉的黑暗。没有聚焦,只是一种被微弱惊扰的本能反应。
嗒…嗒嗒…
声音又响了几下,更加清晰。像是某种细小的金属工具在小心翼翼地拨弄着门锁内部的簧片。
咔哒。
一声极轻微、却无比清晰的金属弹动声!
紧接着,是老旧门轴转动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沉重的木门,被推开了一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祠堂正厅方向微弱摇曳的、昏黄如豆的油灯光芒,如同一条濒死的毒蛇,艰难地挤过门缝,在地面上投下一道狭长、扭曲的光带。光带中,无数尘埃疯狂舞动。
一个佝偻着背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侧身挤了进来,又迅速反手将门虚掩上。动作快得几乎融入了黑暗。
偏房内,再次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只有那道门缝透入的微弱光带,勉强勾勒出闯入者一个模糊、颤抖的轮廓。
浓烈的血腥和腐臭瞬间包裹了闯入者,他猛地一滞,发出一声极力压抑、却依旧清晰可闻的倒抽冷气声,随即是剧烈的、无法控制的干呕,声音在喉咙里翻滚,如同濒死的呜咽。
阿岩依旧蜷缩在角落,一动不动。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漠然。他甚至懒得去想是谁进来了,是看守来送死?还是别的什么?一切都无所谓了。结局早已注定,无非是死亡的方式不同而已。
那闯入者似乎被屋内的恶臭呛得喘不过气,在原地剧烈地颤抖了片刻,才强忍着呕吐的欲望,摸索着,踉踉跄跄地朝着阿岩蜷缩的角落挪了过来。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泥泞冰冷的地上,发出粘腻的声响。
越来越近。
一股浓重的汗味、泥土味,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气息,混合着屋内的恶臭,扑面而来。
终于,那身影在阿岩面前不到两步的地方停了下来。黑暗中,阿岩只能模糊地感知到一个剧烈颤抖的轮廓,和那如同破旧风箱般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死寂再次笼罩。只有那粗重的喘息和门外微弱的水滴声。
突然!
阿岩那麻木的身体猛地绷紧!像一张被拉到极限的弓!一股源自野兽本能的、被压抑到极致的凶戾,在绝望的灰烬中猛地炸开!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如同蛰伏的毒蛇,在黑暗中骤然暴起!
“呃!”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从他干裂的喉咙里挤出!
他没有武器,只有一双沾满泥污和干涸血迹、指甲崩裂的手!他凭着感觉,双手如同铁钳,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疯狂,狠狠抓向黑暗中那个颤抖的轮廓!目标是对方的脖颈!他要撕碎!要扼死!无论是谁!闯入这最后的绝望之地,都该死!
“阿岩哥——!是我!陈二!!别动手!!”
一声惊恐到极点、带着哭腔的嘶哑尖叫,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鸡,猛地从那颤抖的轮廓中爆发出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彻底变了调,尖锐刺耳!
“陈二”这个名字,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阿岩那被凶戾充斥的混乱意识中,激起了一丝微弱的涟漪。他抓出去的手,在距离对方脖颈不到一寸的地方,猛地顿住!指尖甚至能感受到对方皮肤上冰冷的汗意和剧烈的颤抖!
黑暗中,粗重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惊魂未定的恐惧。
阿岩僵在原地,保持着攻击的姿态,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眼前这个自称“陈二”的模糊轮廓。陈二…那个昨夜在陈老拐命令下,粗暴地将张婆子拖走的看守?那个陈老拐的狗腿子?他来这里做什么?送死?还是……
“阿岩哥…阿岩哥…” 陈二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哭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恐惧的深渊里硬生生抠出来的,“是…是我…陈二…别…别动手…”
他剧烈地喘息着,似乎被刚才阿岩那突如其来的攻击彻底吓破了胆,身体筛糠般抖动着,几乎站立不稳。
阿岩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放下了悬在半空的手。那丝被名字唤起的微弱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在冰冷的绝望中摇曳不定。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空洞、浑浊、毫无生气的眼睛,在黑暗中“看”着陈二的方向。那目光,比刀锋更冷。
陈二似乎被阿岩这死寂的凝视看得更加恐惧,他猛地咽了一口唾沫,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响。他不敢再耽搁,哆哆嗦嗦地摸索着自己的腰间。
黑暗中,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金属摩擦布料的声响。
接着,一股冰冷、沉重、带着铁腥气的触感,猛地塞进了阿岩那只刚刚放下的、沾满泥污的手里!
阿岩下意识地握住了那东西。
入手沉重,冰凉刺骨。是金属。长长的木柄粗糙而坚硬。前端…是厚实的、带着明显弧度、边缘处传来一种令人心悸的…锋利感!
柴刀!
一把磨得极其锋利的柴刀!刀锋在黑暗中仿佛都隐隐透着一丝冰冷的寒芒!
“阿岩哥…” 陈二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急促,更加恐惧,每一个字都带着濒死的绝望,“快…快!拿着…拿着这个!快走!带…带上阿芸嫂子…跑!快跑啊!”
他一边语无伦次地说着,一边用另一只冰冷、汗湿、同样剧烈颤抖的手,用力推搡着阿岩僵硬的身体,仿佛在推一座冰冷的石像。
“这村子…这村子待不得了!真的待不得了!” 陈二的声音里充满了崩溃的哭腔,仿佛看到了比死亡更恐怖的东西,“疯了!都疯了!族长…族长他…他挖了自己的眼!捧着跑了!山神…山神它要…它要眼睛啊!下一个…下一个指不定是谁!祠堂…祠堂那边…他们…他们也快疯了!看我的眼神…看我的眼神都不对了!像…像看牲口!阿岩哥…快!趁现在!趁他们都…都还惊着…没回过神!快走!从…从祠堂后头…翻出去!去西头!带嫂子走!走得远远的!永远…永远别再回来!!”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尖利,“走啊——!!!”
最后一个“走”字,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哀嚎,在充满恶臭的黑暗偏房里凄厉地回荡,震得阿岩耳膜嗡嗡作响。
陈二塞刀的手,推搡的手,带着一种绝望的力量,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恐惧和最后一点人性,都灌注到阿岩这具冰冷的躯壳里。
阿岩僵硬地握着那把冰冷沉重的柴刀。
柴刀粗糙的木柄硌着他麻木的手掌,那冰冷的触感和沉甸甸的分量,像是一道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电流,猛地刺穿了他意识深处那层厚厚的、绝望的坚冰!
“走…带阿芸…走…”
这几个字,如同惊雷,在他死寂一片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阿芸!
那被钉死在黑暗土屋里的身影!那无声承受着一切痛苦和诅咒的妻子!那…那孕育着带来灾厄的“山神种”的…他的阿芸!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杂着剧痛、愤怒、绝望和最后一丝求生本能的热流,如同火山熔岩,猛地从他冻结的胸腔深处喷涌而出!瞬间冲垮了那麻木的冰壳!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挣脱牢笼的嘶吼,从阿岩紧咬的牙关中迸发出来!不再是之前的空洞,而是充满了撕裂般的痛苦和一种被强行唤醒的、狂暴的力量!
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柴刀!
粗糙的木柄深深陷入掌心,那冰冷的刀锋仿佛与他手臂的骨骼融为一体!一股滚烫的、带着血腥味的力量,从冰冷的刀身逆流而上,瞬间点燃了他早已熄灭的血液!
他不再看陈二。甚至不再去想陈二为何要冒死放他,为何会恐惧到如此地步。
他的目光,穿透了偏房浓稠的黑暗,死死地、如同燃烧的炭火般,钉向了西头土屋的方向!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种东西——不顾一切的、毁灭性的决绝!
走!
带阿芸走!
离开这个地狱!
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是万丈深渊,是那索要眼睛的山神本身!他也要劈开一条生路!
他用尽全身力气,借着陈二推搡的力量,猛地从冰冷泥泞的地上站了起来!动作迅猛,带着一种挣脱枷锁的狂野!背上的鞭伤被剧烈牵动,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但这疼痛反而让他更加清醒,更加凶狠!
他没有说一个字。没有感谢,没有告别。只是在起身的瞬间,用那双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眼睛,极其短暂、却如同烙印般,扫过黑暗中陈二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惨白的脸。
然后,他猛地转身!
沉重的柴刀拖在地上,锋利的刀锋划过冰冷的泥地,发出一声刺耳的、如同裂帛般的摩擦声!
他佝偻着背,却如同蓄满了力量的猎豹,拖着那把磨得锃亮、在黑暗中仿佛能劈开一切的柴刀,一步,一步,沉重而坚定地,朝着偏房那扇被陈二推开、透着一线微弱光明的门缝,走了过去!
每一步,都踏碎了凝固的绝望。
每一步,都踏向未知的深渊。
柴刀拖地的声音,如同战鼓,敲响在死寂的祠堂深处,也敲响在阿岩通往地狱或救赎的生路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