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并未真正亮起。
铅灰色的云层如同浸透了污水的厚重棉絮,沉甸甸地压在村落低矮的屋顶上,将本该破晓的晨光死死捂在云层之外。空气依旧粘稠湿冷,弥漫着散不尽的土腥和一股若有若无、却如同跗骨之蛆般的铁锈甜腥味。死寂笼罩着一切,比黑夜更令人窒息。连鸡犬都噤若寒蝉,仿佛整个村庄都在昨夜那非人的啼哭和随后的死寂中耗尽了所有生气。
村东头,张婆子那间歪斜破旧的茅屋,门扉虚掩着一条缝,如同张开的、无声呐喊的嘴。
第一个发现异样的是住在隔壁的刘跛子。他拖着那条残腿,习惯性地早起想去村口井台打水。路过张婆子家门口时,一股极其浓烈、冰冷刺鼻的血腥气,混合着茅屋特有的霉味和草药味,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撞进他的鼻腔!
“呕…” 刘跛子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当场呕吐出来。他下意识地停住脚步,惊疑不定地望向那扇虚掩的门。昨夜西头的恐怖历历在目,张婆子被陈二拖走时的哭嚎犹在耳边。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上他的脊椎。
“张…张婶?” 刘跛子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干涩嘶哑。屋内死寂无声。
他壮着胆子,用他那条好腿支撑着,小心翼翼地挪到门边,颤抖着伸出手,将虚掩的门板轻轻推开一些。
昏暗的光线艰难地挤进门缝,照亮了屋内一小片泥泞冰冷的地面。
然后,刘跛子看到了。
他看到了蜷缩在冰冷泥地上的那个佝偻身影。
是张婆子。
她以一种极其扭曲、如同被折断的枯枝般的姿势蜷缩着,身体微微抽搐。那身灰扑扑的粗布衣衫上,浸透了暗褐色、近乎发黑的粘稠污渍,散发出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她的头发散乱如同被野兽撕扯过的鸟窝,沾满了泥污和暗红的血痂。
但最让刘跛子魂飞魄散、瞬间冻结了全身血液的,是她的脸!
张婆子的双手,此刻无力地摊开在身体两侧,沾满了半凝固的暗红血污。
而她的脸上……本该是眼睛的位置!
只有两个……血肉模糊的、深不见底的……黑洞!
眼眶周围的皮肉被粗暴地撕裂、翻卷,露出底下惨白的颧骨边缘!暗红的血肉和破碎的筋膜组织粘连在一起,如同被野兽啃噬过!大片的、早已凝固发黑的污血糊满了她的下半张脸、脖颈和衣襟!一些粘稠的、暗黄色的组织液混合着血丝,正从那两个恐怖的黑洞里,极其缓慢地、如同垂死蠕虫般……蜿蜒渗出!
没有眼睛!
她的眼睛……被挖掉了!
“啊——!!!!”
一声非人的、撕裂喉咙般的凄厉尖叫,猛地从刘跛子嘴里炸裂出来!这尖叫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无法理解的惊骇,瞬间刺破了村落死寂的清晨!他如同见了鬼般猛地向后踉跄,那条残腿支撑不住,“噗通”一声重重摔倒在冰冷的泥地里!他手脚并用地向后疯狂爬去,裤裆瞬间湿透,腥臊的尿液混着泥浆糊了一身,嘴里只剩下破碎的、毫无意义的“嗬…嗬…”声,眼神涣散,如同瞬间被抽走了魂魄!
刘跛子那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瞬间打破了村落的死寂!
“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
“谁在叫?!”
附近几户人家的门窗猛地被推开,探出几张惊恐万状的脸。当他们的目光顺着刘跛子那失魂落魄、疯狂爬动的方向,投向张婆子那扇虚掩的门扉,投向门内泥地上那个蜷缩的、脸上有着两个恐怖血洞的身影时——
“呕——!”
“我的老天爷啊!”
“眼睛!她的眼睛——!!”
惊恐的尖叫、呕吐声、倒吸冷气的声音瞬间此起彼伏!如同瘟疫般瞬间蔓延开来!有人吓得直接瘫软在门槛上,有人死死捂住自己的眼睛,仿佛那恐怖的景象会顺着视线传染!孩童的啼哭声终于爆发出来,尖锐而惊恐,混合着大人压抑的啜泣和牙齿咯咯打颤的声音,汇成一片绝望的哀鸣!
消息如同被点燃的野火,在极致的恐惧中瞬间席卷了整个村落!
“张婆子!张婆子疯了!”
“她…她把自个儿的眼珠子…抠出来了!”
“就在她家地上!两个血窟窿!还在淌水啊!”
“手里!她手里还攥着…攥着她接生用的剪子!全是血!”
每一个细节,都在传递中被无限放大、扭曲,染上更加恐怖的色彩。村民们如同被驱赶的羊群,惊恐地聚拢,又因恐惧而不敢靠得太近,在张婆子家附近形成了一个惊恐、混乱、弥漫着呕吐物和尿臊味的圈子。
“看不得!看不得啊!” 一个亲眼目睹了惨状的老汉瘫坐在地,双手死死抓着自己的头发,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崩溃的绝望,嘶声力竭地哭喊着,“她看了!她看了那东西的脸!山神挖了她的眼!挖了她的眼啊——!!!”
这声哭喊,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瞬间刺穿了所有村民心中那根早已绷紧到极限的恐惧之弦!
“山神挖眼!”
“看不得!那孩子的脸看不得!”
“谁看谁就得被挖眼!张婆子就是下场!”
“祸根!那祸根降世了!它要挖光所有人的眼睛!”
恐慌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人仅存的理智!陈老拐的禁令,那未尽的威胁,昨夜非人的啼哭,赵寡妇家的死寂,张婆子捂脸逃回时的血脚印……所有恐怖的碎片在这一刻被“山神挖眼”的流言瞬间串联、点燃、爆炸!
绝望的哭喊、歇斯底里的尖叫、语无伦次的咒骂、孩童惊恐到失声的啼哭……如同无数把钝刀,在粘稠冰冷的空气中疯狂切割!有人跪在地上朝着云雾山方向疯狂磕头,额头撞在泥地上砰砰作响;有人抱着孩子缩在墙角,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有人眼神狂乱,挥舞着双手,嘴里念叨着谁也听不懂的疯话;更有人直接瘫软在地,屎尿失禁,彻底崩溃。
整个村子,如同被投入了沸腾的油锅,又瞬间被投入了万年冰窟!极致的混乱和绝望的冰冷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人间地狱的图景。
祠堂方向,那两扇黑漆大门依旧紧闭。但门后,并非死寂。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沉重踱步声和拐杖顿地的闷响,隐隐传来。陈老拐那张铁青的脸,在门缝透出的幽暗光线下,扭曲得如同庙里的恶鬼。张婆子的下场,如同一记最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了他那张代表着“规矩”和“权威”的老脸上,也抽碎了他强行维持的、摇摇欲坠的掌控力。
陈墨蜷缩在破屋最黑暗的角落。
外面绝望的哭喊和尖叫如同潮水般涌来,穿透了薄薄的土墙,狠狠冲击着他的耳膜。张婆子被挖去双眼的惨状,如同最恐怖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翻腾、放大。那血肉模糊的黑洞,那粘稠流淌的组织液……每一个细节都带着冰冷的、亵渎生命的恶意,灼烧着他的神经。
极致的恐惧、负罪感和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对那未知恐怖的深深战栗,如同三条冰冷的毒蛇,死死缠绕着他的心脏,疯狂啃噬!他死死抱住头,指甲深深抠进头皮,试图隔绝那无孔不入的绝望声浪,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冷汗如同小溪般浸透了单薄的衣衫。
就在这时——
一股极其微弱、却冰冷刺骨到极致的“东西”,毫无征兆地,如同一条来自幽冥的毒蛇,猛地钻进了他的身体!
那感觉并非来自外界,更像是……源自他灵魂深处某个被强行撕开的缺口!一股细小、粘稠、带着浓烈死亡和怨恨气息的冰冷细流,如同水银般沉重,沿着他脊柱的骨髓,缓慢而坚决地向上蔓延!所过之处,带来一种冻彻灵魂的寒意和一种被强行填充、塞满的恶心胀痛感!
“呃…” 陈墨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身体猛地一僵!
这股冰冷细流涌入的瞬间,他混乱的脑海深处,毫无征兆地、极其清晰地……
响起了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真切的……
“沙…”
如同……古老的、干枯的纸张……被无形的指尖……轻轻翻动了一页!
这声音并非来自耳朵,而是直接响彻在他的意识深处!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而苍凉的韵律!
与此同时,他眼前仿佛极其短暂地闪过一个模糊的、血淋淋的画面碎片:一只枯瘦的、沾满血污的手,死死攥着一把同样沾满暗红污渍的、生锈的接生剪刀,剪刀的尖端……正深深没入一个血肉模糊的眼窝……
画面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
但那冰冷细流在体内蔓延的胀痛感,以及脑海中那声清晰的、如同命运翻页般的“沙”声,却无比真实!
命元!
是命元!
那本册页!它在吸收!吸收那张婆子被挖眼惨死所释放出的……死亡能量?!而且是……被动吸收?在他毫无防备、甚至被恐惧淹没的时刻?!
这个认知带来的寒意,比那股涌入体内的冰冷细流更甚百倍!陈墨猛地松开抱头的手,布满血丝的眼睛因极致的惊骇而瞪得极大!他下意识地、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恐惧,猛地扭头望向墙角那张破旧木桌的方向!
那本暗黄色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册页,依旧静静地躺在桌面的阴影里。
在破屋昏暗的光线下,那道封面上的狰狞墨痕,似乎……比昨夜更加幽深?那构成“山神新妇”字样的笔划深处,那丝若有若无的暗红……仿佛……更加鲜艳、更加粘稠了一分?
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冰冷的、被某种无形之物彻底锁定的巨大恐怖,如同无形的巨手,瞬间攫住了陈墨的心脏!
祠堂外的绝望哭喊依旧震耳欲聋。
破屋内的死寂却冰冷刺骨。
唯有那本册页,在阴影中沉默着,如同一个刚刚……饱食了死亡与恐惧的……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