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泥地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将陈墨瘫软的身体死死吸住。他背靠着同样冰冷粗糙的土墙,蜷缩在门边的阴影里,如同一具被抽走了所有生机和热气的破败玩偶。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沉闷的痛楚和喉咙里无法散尽的腥甜;每一次呼气,都伴随着无法抑制的、筛糠般的颤抖。
祠堂里散落一地的、散发着腐朽霉味的泛黄纸页,如同无数双冰冷、麻木的眼睛,在他混乱的脑海里反复闪现。没有!什么都没有!那些枯燥的赋税、婚丧、天灾、人祸……冰冷得如同死水,找不到一丝关于“二十年献祭”、“贞洁处子”、“山神新妇”的清晰痕迹!
他写的!
是他昨夜,在那昏黄的油灯下,为了填满空白、为了应付差事、为了暂时逃离那令人窒息的恐惧和饥饿,用那支秃笔,蘸着那暗紫色的、带着邪异寒意的墨汁,在惨白的纸页上,亲手写下的……“首创”!
“是我……真的是我……” 他喉咙里滚出破碎的呜咽,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冷汗如同决堤的冰河,疯狂地从他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里涌出,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里衣,黏腻冰冷地紧贴在皮肤上,比这破屋四壁渗出的寒气更加刺骨,更像是无数冰冷的蛆虫在皮肤下蠕动。额角的汗珠汇成小溪,顺着他惨白如纸、毫无血色的脸颊滚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留下深色的、如同泪痕般的印记。
目光,如同被无形的锁链捆绑,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无法抗拒的惊骇,死死地钉在屋角那张破旧的木桌上。
桌上,那本摊开的册页,在从破窗缝隙艰难挤入的惨淡天光下,如同一个不祥的祭坛。
惨白的纸页。
暗沉发紫的墨迹。
那道贯穿纸页、如同丑陋伤疤般的扭曲墨痕。
墨痕尽头,那个被戳破的细小孔洞。
还有……那行如同毒蛇般盘踞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文字:
“……献贞洁处子为山神新妇……”
每一个字!每一个扭曲的笔画!都在无声地狞笑!都在冰冷地控诉!昨夜书写时的麻木与解脱感,此刻化作了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赵木匠夫妇那撕心裂肺、如同钝刀割肉的绝望哭嚎,阿岩那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压抑呜咽……这些声音,穿透了土墙的阻隔,如同背景里永不落幕的哀乐,持续不断地、狠狠地抽打着他摇摇欲坠的神经!
“阿芸……阿芸……” 他无意识地翕动着干裂的嘴唇,那个溪边洗着绣帕、脸上飞着红霞的鲜活少女,与纸上那冰冷血腥的“山神新妇”重叠、扭曲……最终只剩下祠堂前那扇紧闭的、隔绝了生死的院门,和昨夜穿透风雨的绝望悲泣。
是他!是他亲手将这鲜活的生命,推向了那深不见底的、名为“山神”的恐怖深渊!
巨大的罪恶感如同冰冷的、沉重的铅块,瞬间填满了他的胸腔,沉甸甸地压得他喘不过气!胃囊深处那半块硬饼带来的灼烧感,此刻变成了剧烈的翻搅,强烈的呕吐欲伴随着眩晕猛地袭来!
“呕——!” 他猛地弯下腰,双手死死捂住嘴,身体因剧烈的痉挛而蜷缩成一团!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带来火辣辣的刺痛,却依旧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无尽的苦涩和那深入骨髓的、冰冷的恐惧!
右手!那只触碰过墨迹的右手!
指尖残留的、那如同跗骨之蛆般的刺骨寒意,此刻仿佛被这巨大的罪恶感激活,再次丝丝缕缕地、顽固地盘踞着、侵蚀着神经!带来阵阵冰针攒刺般的剧痛!他惊恐地抬起右手,死死盯着食指指尖——那里,一小点暗紫色的墨渍如同丑陋的烙印,清晰地印在皮肤上。墨渍周围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淡淡的青灰色,仿佛被瞬间冻伤了!那非人的冰冷,正以这一点墨渍为源头,持续不断地向手指深处渗透!
这寒意,这墨渍,就是他的罪证!是他与那未知恐怖力量连接的……烙印!
一股混杂着恐惧、绝望和疯狂毁灭欲的冲动,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
毁掉它!
毁掉这带来灾祸的源头!
毁掉这浸染着阿芸鲜血的纸页!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决绝,压倒了身体的虚弱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他猛地从冰冷的地上挣扎起来,踉跄着扑向那张破木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毁灭的疯狂!
他伸出那只完好的、却同样冰冷颤抖的左手,狠狠地抓向桌面上那张摊开的册页!五指箕张,带着要将这邪物彻底撕碎的蛮力!
然而——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纸页边缘的刹那!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异响!
那暗沉发紫、尤其是“山神新妇”那几个字上的墨迹,仿佛被他的毁灭意志所激怒!墨色深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暗红,骤然变得清晰、粘稠!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动了一下!一股比之前触碰时更加冰冷、更加刺骨、带着无尽死寂与恶意的寒意,如同实质的毒针,隔着寸许空气,猛地刺向他的指尖!
陈墨的手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灼伤,猛地缩了回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他惊骇地盯着那纸页。墨迹似乎……更加浓稠粘腻了?那一丝暗红,如同凝固的血珠,在惨淡的光线下幽幽流转,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气。纸张本身,那原本粗糙脆弱的黄纸,此刻竟隐隐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老树皮般的坚韧感!
烧!用火烧!
另一个疯狂的念头涌现!他慌乱地摸索着火镰和仅剩的一小截蜡烛头。火石碰撞,几点火星艰难地溅落在蜡烛焦黑的灯芯上。
噗!
微弱的火苗刚刚燃起,摇曳不定。
陈墨颤抖着,用左手护着那点可怜的光源,小心翼翼地将跳动的火苗凑近那页写满了“血咒”的纸页边缘!他要将这邪物付之一炬!烧个干净!
然而——
就在橘黄色的火苗即将舔舐到纸页边缘的瞬间!
异变陡生!
那暗沉发紫的墨迹,尤其是靠近火焰边缘的字迹,仿佛拥有生命般猛地向内一缩!紧接着,一股肉眼可见的、极其淡薄的、带着冰冷死寂气息的灰黑色“雾气”,如同活物的呼吸般,从墨迹深处悄然渗出,瞬间笼罩了那靠近火焰的纸页边缘!
嗤啦——!
一声如同冷水滴入滚油的轻响!
那豆大的火苗,在接触到这层淡薄灰黑“雾气”的刹那,如同遇到了天敌克星,猛地剧烈摇曳了几下,发出一声细微的哀鸣,随即……竟毫无征兆地、彻底熄灭了!
只留下一缕极其微弱的、带着浓重霉腐和甜腻血腥混合气味的青烟,袅袅升起,迅速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陈墨僵立当场,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火……灭了?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手中熄灭的蜡烛头,又看看桌上那张完好无损、墨迹幽幽流转的纸页。那层诡异的灰黑“雾气”已然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但空气中残留的那丝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和指尖残留的、被无形寒意刺中的感觉,却无比真实!
恐惧!无法形容的巨大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浪,瞬间将他彻底吞没!
这纸……这墨……毁不掉!
它们……是活的!是被某种无法理解的恐怖意志所“保护”的!
他写的……不仅仅是字……是某种……活着的……邪异契约!
一股比死亡更冰冷的绝望感,如同万载玄冰,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刚刚涌起的毁灭勇气被这无法理解、无法抗拒的邪异彻底碾碎。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再次重重撞在冰冷粗糙的土墙上!尘土簌簌落下。
他再也没有一丝力气。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疯狂,都在这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邪异面前化为乌有。他顺着冰冷的墙壁,无力地滑坐回冰冷的地面,蜷缩成一团,如同被整个世界遗弃的破布娃娃。
右手触碰墨迹的寒意依旧盘踞。
赵家绝望的哭嚎和阿岩压抑的呜咽依旧在窗外凄厉回荡。
桌上那本摊开的册页,那行“山神新妇”的墨迹,在惨淡的光线下,幽幽地泛着那令人心悸的、暗沉发紫的冷光。
陈墨将头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里,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呜咽声被死死压在喉咙深处,只剩下粗重而绝望的喘息。
那冰冷的墨痕,如同最深的烙印,已沉甸甸地烙在了他灵魂的深渊之上。